1.严家的四妹
1913年11月26日,中国北方早已迎来了冬天的严寒。天津城西北角严翰林胡同严家的深宅大院里,严氏女学的学生们正在一片新式“西学”教育环境的笼罩下,认真倾听老师的讲课。刚刚走出封建帝制的中华大地虽然仍是风云四起、社会动荡,却阻挡不住西方文化教育的传入。
严氏女学的前身就是曾被《大公报》誉为“女学振兴之起点”的中国早期改革旧式教育、推进“西学”传播的民间办学典范之一的严氏女塾。自从1902年严氏家族的家长严修先生在严家大院创办严氏女塾以来,十余年的时间里,严家私宅里的严氏女塾已逐渐发展成为一所正规的民办女子小学——严氏女学。
与严氏女学同处严家大宅院的,是严氏大家庭的所有成员。严家是个大家族,严修先生的夫人一共生育了11个子女,其中4个儿子长大成家后,全都居住在严家大宅院中4个独立的小四合院中。
初冬的天津已是一片寒冷,严氏女学的琅琅读书声一阵阵传出严家大院,更为天津西北城角宁静的严翰林胡同带来一股幽深的神秘。
伴随着冬天的严寒,伴随着严氏女学的读书声,严氏家族深深的宅院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严家孙辈的第18个小生命来到了人间。这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婴儿不仅哭声清澈响亮,而且健康美丽。而在这个人丁兴旺、几十口人共同生活的严家大院里,孙辈第18个孩子的降生,实在已是严氏家族添丁进口的寻常事。因而严家大院迎接新生命的,仍然是整个庭院里如往常一样的宁静、祥和。
女婴的母亲,也是严家的长媳郑瑞壹则更是“荣辱不惊”,因为这已是她的第6个孩子,她的做外交官的丈夫此时亦不在身边。而且她的第3个儿子刚刚得了一种很可怕的疾病“肺结核”。这让母亲郑瑞壹不仅为她患病的儿子担忧,更要拿出大部精力悉心照料,这些都在无形中让诸事繁多的母亲对她刚刚出生的女儿少了许多关注。
因此,虽然出生在一个优裕的大家庭,这个成为母亲第6个孩子的女孩,却从不娇生惯养,在崇尚新式教育家庭的环境中,天性聪慧的她更活泼开朗,得到健康成长。
这个时候,严氏家族的长子,也就是严修先生的大儿子、刚刚出生女婴的父亲严智崇正在英国,于是,按照严家这一代孙辈“仁”字的排序,祖父为他的孙女取名“仁英”。
循着同辈女孩的排列顺序,仁英排在第四。因此,虽然在母亲郑瑞壹的口中时常称呼她刚刚来到人间的女儿为“小英”,但在哥哥姐姐的眼中,新出生的“仁英”就是严家的四妹。
对这个出生在冬天的严家孙辈第18个孩子,祖父严修先生送给孙女的最好礼物就是他一生致力的新式教育。这自然是严家思想开明,主张男女平等的一贯作风。
几年后,严家的四妹逐渐长大,严家的孙辈也已增至近40人。于是排在第18位的严家四妹成了严家的四姐。一向重视家庭教育的祖父也按照年龄抽取每个孙辈名字中的一个字编排成序:荷菊清绪叶,锦荫钧泽鉴,庚远銮青山,颖铨英华鑫,娬霞锐妙驹,鐄梅喆珏覃,钤饴静方蓂,莲镇筌棠锜卢乐山:《回忆外祖父严范孙先生对我们孙辈的教诲》,《卢乐山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431页。卢文说:“外祖父生前有孙男女和外孙男女38人”,“为了凑成40字,其中‘青山’和‘静方’的名字用了两个字”。。
主张新式教育、孙辈众多的大家庭,给了严仁英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也让她受到正规教育,从小爱学习守规矩,更培养了她独立自强的性格和宽容待人的品德。
2.祖父严修——中国近代教育的先驱
祖父严修对严仁英成长教育影响最深的,应该是她的祖父、中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严修。因此,在严仁英的成长道路上,首先要提到的,应该是她的祖父严修及其一生倾心致力并造成深远影响的中国近代教育事业。
严修,字范孙,号梦扶,别号偍屚生,1860年4月2日生于三河县(今属河北)。严氏家族祖籍浙江慈溪,200余年前迁至天津,世代以盐商为家业。
严修自幼接受中国传统教育,读书努力刻苦。1882年22岁时乡试考中举人,第二年又考中进士。后进入清朝翰林院,曾任翰林院编修、会典馆详校官、贵州学政、学部侍郎等职。
作为清朝政府掌管教育的官吏,严修最与众不同也最为人称道和贡献最大的是他积极倡导的新式教育。严修主张废除科举制度,培养对社会有用的实用人才,其中尤以为改革科举制度而奏请光绪皇帝开设“经济特科”盛传于世。
1897年,37岁的贵州学政严修力主教育变革,在他的大力推行下,原来一直阅览经史书籍的贵州学子们终于开始学习英文及西方科技知识。严修学政还敢于冒顽固派之大不韪,大胆上书光绪皇帝开设“经济特科”,主张只要有真才实学,不必经过科举正途,也可量材取用。
严修的这一主张,不仅是对中国自隋朝即实行的科举制度的最大挑战,更为偏远的贵州大地带来新的文风。为此,贵州学界为他立了“去思碑”,称他“以经师而兼人师”。
为学习西方的文化和教育制度,探索建立新式学校的模式与途径,严修先后亲赴日本、美国及欧洲等地进行教育考察。戊戌变法之后,他索性辞官回到天津,以严氏家馆为实验基地,聘请热心西学的张伯苓先生教授英文、数理化等知识。严修先生的示范不仅震动天津,更带动了天津地区的教育。
严修先生也是中国近代倡办女学的先行者之一,继1902年办起的严氏女塾开创了天津女子教育的先河后,他又在1905年10月参照日本的模式在严家大院里开设了“保姆讲习所”(这是中国最早培养幼儿师资的学校)和严氏蒙养园(这也是中国最早的私立幼儿园之一)。
为培养幼教人才,严修先生不惜出重金从日本请来幼儿教育老师为“保姆讲习所”讲课。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参加保姆讲习所学习的成员虽大多为严氏家族亲朋的女眷,但这些人可称为中国最早的一批幼儿园教师。
这期间,严修先生还联合一些热心教育的地方绅士兴办或是协助兴办了民立、官立小学20余所,此外还有师范学堂、工艺学堂、法政学堂、专科学校、高等女子学堂等。严修先生此举不仅使当年天津教育高潮兴起,更使天津教育在中国名列前茅。
在严修先生一生致力的中国近代教育事业中,最突出和最有影响力的当属他与张伯苓先生于20世纪早期共同创建的全新教育模式的南开学校。
天津著名的南开学校创建于1904年,随后,在严修先生的努力下,又在1919年建立了南开大学,1923年建立了南开女中,1928年又成立了南开小学,至此,独具特色的“南开”终于全部建成。
为创建南开学校,严修先生不仅身体力行,更不惜以个人财力、物力支持学校发展。尤其是在南开大学的创建中,更是多次捐赠。1919年,严修先生为南开大学捐赠购书款2000美元及30余类中文书籍数百册;1922年,将价值18130大洋的5亩多良田捐出;1924年,严修先生又将《二十四史》、《九通》等几十种古籍捐赠给南开大学图书馆。
而为创建一所高水准的南开大学,严修先生还与张伯苓先生亲自奔赴美国,先后对哥伦比亚大学、芝加哥大学、葛林奈尔大学、旧金山大学等学校的学制、行政管理、办学经费、教育教学方法及设备、图书等详细考察研究。同时他们接触了大量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从这些中国留学生对美国教育的切身感受中,严修先生不仅得到很多启发,更以他卓越的远识为未来的南开大学物色到骨干教师。
半年多的赴美教育考察结束后,对创办南开大学充满信心和勇气的严修先生终于回到天津。随即与张伯苓先生多方奔走,向人求见,不惧坐冷板凳、遭人白眼,不自悲自惭,积极为南开大学筹集办学经费。就如张伯苓曾说的那样:“虽然有时向人家求见捐款,被其挡驾,有辱于脸面,但我不是乞丐,乃为兴学而作,并不觉难堪。”
在严修精神的感召下,南开大学先后接受了几笔较大的社会捐款。捐款者中既有国内达官显吏、开明士绅,也有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
严修先生不仅为中国近代教育作出卓越贡献,在中国文学和书法方面亦颇有建树。他通经史、习数算、善诗歌,也研究泰西之学。他的书法颇有功力且琴棋书画样样通晓,曾被当地文化界誉为“近代天津诗坛三杰”及津门四大书法家之一。
晚年的严修先生在天津倡导并组织了“城南诗社”及“崇化学会”等,留下了诗、文章、日记、函札等多种文稿。现已辑录出版了《严修东游日记》、《严范孙先生古近体诗存稿》、《蟫香馆手札》等著作。
严修先生还有一段被世人经常称颂之事,即他与共和国总理周恩来的“忘年之交”。周恩来1913年考入南开中学,入学不久即得到南开校董严修先生的赏识,不仅称他有“宰相之才”,而且大力资助他出国留学。几十年后,严修先生的孙子、严仁英的哥哥严仁赓教授曾撰文记述周恩来对严修先生的评价:“我在欧洲时,有人对严老先生说,不要再帮助周恩来,因为他参加了共产党。严老先生说‘人各有志’。他是清朝的官,能说出这种话,我对他很感激……”严仁赓:《忘年之交——记周恩来与严修》,《人物》1992年第2期。
严修先生曾被天津《大公报》称为“不愧为旧世纪一代完人”。1989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第七届第二次会议通过提案,褒扬严修一生倡导新学的功绩和培育英才对祖国的贡献。1992年,南开大学又塑严修先生铜像于校园,以此纪念严修先生一生矢志新学的功绩和对中国教育事业的卓越贡献。
3.在严氏蒙养园
在祖父一手开创的新式教育环境下,严家四妹一天天长大。一转眼,四妹快5岁了。这天傍晚,随着西落的夕阳,严家大院的饭厅里也传出了阵阵的饭菜飘香。严修先生和夫人先后走进饭厅后,严家老老少少几十口人开始一起共进晚餐。
严仁英(中间坐者)在严氏蒙养园的毕业照严修先生虽然崇尚新式教育,开办新学堂,多次出国到日本、美国,充满了革新的思想。但对自己家庭的管理和教育还是非常严格的,平日里家中人见面,不管是幼辈见长辈,还是兄弟姐妹相见,彼此都要行礼,家中一切都按规矩办事,人口众多、庭院重重的严氏家族大宅院里的生活被安排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而此时的严家饭厅更是处处体现出严修先生的新思想,吃饭时讲究文明卫生是第一条。除了饭厅的整洁外,每个人都必须洗干净手后方可上桌,每张饭桌上都有公筷,盛饭时双手不能碰碗边,端上饭桌的饭菜都要用盘子托着。吃饭时要守规矩,不许夹远处的菜,不得洒饭,不得剩饭。
因此,严家饭厅里虽然吃饭的人很多,却没有什么嘈杂之声,不管是年纪大的,还是几岁的孙辈孩童,都在不声不响地吃饭。这是严家吃饭时的一贯场景,也是祖父严修长期以来为严家定下的家规。
快5岁的四妹自然也不例外地和大家一样不言不语地低头吃饭,更为难得的是,小小年纪的四妹吃饭时从不用大人操心,而且不挑食、饭量好。不管是什么饭菜,四妹吃在嘴里永远是一副香甜可口、津津有味的模样。吃过饭后,四妹也像祖父要求的那样,饭碗里干干净净,从来不剩一粒饭。
和往常一样,四妹吃过饭后和母亲不声不响地走出饭厅,只是在回来的路上,四妹觉得母亲一直在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这让不到5岁的四妹感到了母亲不同于往日的异样。平日里吃过饭后,忙碌的母亲总是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懂事的四妹则很听话地跟在母亲的身后。因为这时的母亲已经生下了她的第7个孩子,即四妹的小妹仁娬,母亲也几乎把她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照顾她患肺结核的三儿子和出生不久的小女儿身上。
走出饭厅,拐过两条小径,就到了严家长子严智崇这一房居住的小院。四妹的小手一直被母亲紧紧攥在了手里,终于进了屋。母亲没有像平日那样把四妹带进里屋的炕上,而是直接领着四妹坐到了外屋桌旁的凳子上,那是平常四妹的哥哥们经常读书写作业的地方。
严家的长媳郑瑞壹终于和她的第6个孩子对面坐在了桌前,这更让四妹感到了不同寻常。果然,母亲对着安稳坐在桌前的女儿说了话:
“明天开始,你就该去蒙养园了,早点睡,明天好早起。在蒙养园里要听话,好好学习,从今往后你就是大孩子了。”
小小年纪的四妹似乎还没有完全听懂母亲的话,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母亲,听话地点了点头。懵懂中,四妹记住了明天要早早起,要走出这个小小的四合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