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妹很快乐,因为她终于可以像哥哥姐姐一样走出小院,因为蒙养园里有和她一样大小的伙伴,还有两位年轻的女老师教他们唱歌、画画、学儿歌。四妹学得很快,每次都会得到老师的夸奖。下课了,那个年轻的像大姐姐一样的老师就会摇起铃,听到清脆的铃声,四妹和蒙养园的孩子们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到严家饭厅吃饭了。
四妹一句一句地唱着蒙养园老师教的歌:“公鸡打鸣咕咕根儿,家雀儿叫唤吱吱吱……”她也爱唱:“抬头一看,窗户纸白,快快起来,快起来,洗净了脸,洗净了手,父母面前问早安……”
严氏蒙养园里回荡着孩子们快乐的歌声,高声唱着歌的四妹此时并不知道,这个给了她无比快乐让她没有走出大门就受到教育的蒙养园,就是他的祖父亲自创办的中国最早的私立幼儿园之一,这里还有她的祖父为中国培养的第一批最早的幼儿教师。
她也不知道,她那样喜欢唱的歌,就是她曾经留学日本的父亲严智崇亲自翻译的。而那个她喜爱的,教她唱歌、为孩子们摇着清脆的下课铃声、像大姐姐一样年轻的老师,就是后来的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的夫人韩咏华女士。
70多年后,晚年的韩咏华女士从美国回到祖国的北京定居,在她93岁寿辰之时,当年曾在天津严氏蒙养园接受教育的严仁英和表妹卢乐山一起前来祝贺。这时的严家一对表姐妹亦已进入暮年,严仁英早已成为中国著名的妇产科专家,卢乐山也已是北京师范大学著名的幼儿教育专家。喜庆的生日宴会上,她们一齐献上深情的祝愿,以纪念13岁就成为天津严氏蒙养园幼儿教师的韩咏华女士从教80周年。
4.走进严氏女学
父亲严智崇1918年,严修先生的长子严智崇不幸在日本去世。深受打击的严修先生身体越发每况愈下。严智崇天性聪颖,刻苦好学,又最听话守规矩,从小即深得父母疼爱。青年时代他被崇尚新式教育的父亲送去日本求学,学成归来的严智崇进入当时的外交部工作。因为和父亲一样思想开明,且学业优秀,严智崇曾多次被派往国外工作,他也不断把国外先进的教育资料引进中国。作为严修先生的长子,他亲自把日本幼儿园的教学教材翻译成中文交给父亲创办的严氏蒙养园,以不辜负严氏家族的培养。此外,留学日本的严智崇还有一手扎实的日文功底,他也因此被袁世凯选中为他的儿子担任日文教师。
严智崇的英年早逝,让四妹幼年丧父,给严家大院长房长媳郑瑞壹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不易,更让已近花甲之年的严修先生亲历了丧子之痛。
此时的严修先生正在为筹办南开大学而与张伯苓先生奔波于美国。返国途中,船甫抵日本,即接获长子智崇过世的噩耗。此后,他更加关心正在成长的这一房的孩子们。这一年,四妹刚刚6岁。
一年后,四妹结束了在严氏蒙养园的早期幼儿教育。毕业的那一天,头上扎着小辫,额前飘着刘海,带着天真稚气,带着对未来充满了渴望和新奇的严家四妹,留下了在“天津严氏女子小学附设蒙养园第十次毕业保姆及幼稚生合影”的毕业照。
四妹开始走进严氏女学读书,虽然祖父一直在关注这个在一年前失去父亲的孙女,但四妹一直很懂事,不单聪明活泼、乖巧懂事,而且举止端庄、稳重大方,更感到了祖父对严家后人教育的重视和关注。每天放学回到家中完成作业后,四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毛笔研上磨,开始练习写字。这是祖父要求他的孙子孙女们必须做到的事。
祖父虽提出了要求,但从不强迫,他采取了用奖励的方法来启发孩子们写字的积极性。为此,严修先生特地请了一位写字先生来到严家大院,专门给孩子们的写字以“最优、优、良、可、次”为等级进行评定。如果评到最优,可以得到3枚铜板;评到优,可以得到两枚铜板;良,可以得到1枚铜板;可,无钱可得;次,则罚1枚铜板。这样的评定累在一起,每月计算一次,由祖父亲自发奖。
祖父还要求孩子们每天都要写日记,每个星期写一封信稿。对信稿的书写,祖父则要求,不管给谁写信,都要知道对不同辈分的人如何称呼。而对于孙辈们的日记和信稿,严修先生则是亲自过目并给予辅导。
夏天到了,严家大院孙辈的孩子们每个人手里都拿到了一支苍蝇拍,那是祖父严修先生送给孩子们的礼物。孙辈们立刻领会了祖父的要求,在讲究文明卫生的严氏大家庭环境的熏陶下,孩子们早已知晓消灭苍蝇的积极意义。
于是,伙房边,庭院中,到处都是严家孩子们手举苍蝇拍追赶苍蝇的身影。四妹自然也不甘落后,她也和哥哥姐姐一样,一只手举着苍蝇拍,一只手拿着一个用来装打死的苍蝇的小玻璃瓶,满院寻找着苍蝇的踪迹。
男孩儿和女孩儿都在认真而高兴地打苍蝇,不管是谁,每打死一只,都会小心地装进手中的小玻璃瓶或是小盒子里。因为祖父会按照他们消灭苍蝇的数量而奖励不等的铜板。此时的四妹似乎更快乐,因为她终于可以迈开大步,尽情追赶苍蝇,甚至在打死一只苍蝇时还可以发出高兴的笑声和叫声。而这些,对于平日里认真读书、轻声说话,懂礼貌守规矩的严家孙女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接受严氏女学的正规教育,可以得到奖励的每日书法习字,祖父亲自讲解、指导日记和信稿,快乐地打苍蝇……这是严仁英童年时在严家大院接受的学习与教育,在这样的学习环境下,严仁英练就了自觉、努力读书的良好习惯,使她受益终身。而这一切,又无一不透露出祖父对严家后人精心培养教育的良苦用心。
5.对外面世界的渴望
太阳已经偏西,仍在快乐地寻找着苍蝇的四妹不由抬头看着天空。刚刚还在头顶的几朵白云,已经飘过严家高高的院墙,越来越远……
严氏女学的小学生严仁英(左一)与大姐仁荷(左二)、三姐仁清(左三)、妹妹仁娬在一起四妹双眼凝视着逐渐远去的白云,一动不动。她的心已随着天空的白云走出了严家大院,她知道,走出高高的院墙,就可以看到大街,那里的一切都是那样新奇,因为那是外面的世界……
那是半年前的一天,四妹感到浑身发冷不舒服,终于开始发烧。看到四妹发红的双颊,祖父立刻派人和母亲一起带着四妹去医院。在严家大院里,不管谁患了病,一向接受新事物的祖父从来都主张去看西医。因此,这一次发烧,也让四妹跨出大门,得到了少有的到大街上走一趟的机会。
四妹已经长大,虽不是第一次走出严家大院,但是看着街上的行人,过往的大马车,听着商家的吆喝,甚至连医院里的药水味,都让四妹感到从未有过的新鲜与好奇。比起严家高墙包围的重重院落,比起严家大院的宁静,外面的世界竟是这样宽阔,这样多彩!想起高墙里面整日忙于照顾孩子的母亲,走出严家大门的四妹立刻感到了莫大的幸福。
那一次从医院看病回来后,四妹的脑海中始终萦绕着严家大门外的场景。她喜欢大街的热闹,也喜欢医院里那些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尤其是看着他们给人治病,四妹立刻想起高墙里面患肺结核病的三哥和体弱的小妹,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医生的羡慕和敬佩。这一切,更让四妹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渴望。
严家毕竟是一个中国式的大家庭,祖父虽然思想开明,主张新式教育,倡导妇女平等。但身为严氏家族的家长,严修先生对严家女孩的管教一向是非常严格的。他曾亲自写了一首“教女歌”,词句虽然浅显,却明确地告知了严家后辈女眷应该具备的女德修养:女儿家要柔顺,跟着娘听教训;
嫂子前有礼行,多体情少任性;
姐妹们须和美,莫怄气莫拌嘴;
声儿低话儿少,话一多就不好;
有等人太胡闹,又大说又大笑;
你看那顺不顺,叫街坊也谈论;
女儿家要早起,一起来就梳洗;
父母前问早安,他二人也喜欢;
有等人太酸懒,小饭时才睁眼;
拿点心当作饭,见了饭不能咽;
你看那对不对,出了阁也受罪;
待老妈要耐性,要他服要他敬;
有等人太糊涂,拿着他当心腹;
这屋长那屋短,惹是非他不管;
南方人全会织,北方人仅讲吃;
不会织也罢了,纺纺线也还好;
腌萝卜腌咸菜,自己洗自己晒;
虽说是有厨待,全靠人不成事;
虽说是有老妈,你不懂怎支他;
这件事全不难,只要你多耐烦;
往下说更容易,只要你注点意;
粗算盘也要会,连归除带定位;
家常信自己看,日用账自己算;
算起来已不少,只要你记住了;
记住了照着行,怎么说怎么听;
你要听我欢喜,要不听也在你。但四妹在一天天长大,严家重重的院落已经阻挡不住聪明活泼的四妹天真好奇、一心求知的欲望。终于有一天,止不住好奇心的四妹,悄悄走进了“严氏男孩乐队”的“领地”。
那是在严家的一座小院,为体现以新式教育培养严氏后人,严修先生请来了一位通晓民族乐器的杨老师,为家中的孩子们教授笛子、二胡等乐器的演奏。于是,每到星期六的下午,一阵阵的乐器演奏声都会从严家大院一个角落的小院中传出。而随着每周一次的练习,小院里传出的一首首乐曲也愈加悠扬悦耳。
只不过,这悠扬乐曲的演奏者,都是清一色的严家男孩,这是严修先生定下的“规矩”。毕竟是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即便是思想开明、提倡男女平等,教女严格的严修先生也是绝不会让他的孙辈女童“染指”乐器的。
一阵阵乐曲声也早已传到四妹的耳中,虽然祖父明令规定,严家孙辈的女孩子不许走进这座小院,当然更不能观看。但是小院里的乐曲声似乎越来越好听了……
又到了星期六的下午,严家大院的“男孩乐队”又开始演奏了。正在家里写作业的四妹终于再也忍不住,她轻轻合上作业本,一个人悄悄走出小院。
大院里没有人,只有一阵阵的乐曲声,四妹不由加快脚步。乐曲声越来越近,四妹终于走进了那座小院,乐曲声更响了,四妹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脚走到了屋前。于是,借着微微启开的窗户,四妹看到了她心目中那支神秘的“民乐演奏者”队伍。大哥和堂哥手里的应该是笛子和二胡,二哥正在弹的,大概就是他们常说的古琴了,还有一个堂哥正在吹箫,还有……四妹还想看,忽然觉得不对劲,一回头,祖父已经走进小院……
6.会“玩”的女孩儿
第二天早上,四妹没有像往常那样早早起床,母亲郑瑞壹掀开被子,发现她的女儿脸色发白,双手冰凉。母亲知道,女儿的心中还在想着昨天的事。虽然昨天祖父对“违反家规”的孙女唯一的处罚只是“这里不是女孩儿来的地方”一句话,四妹还是病了。她觉得自己辜负了祖父的教诲。
祖父一向管理严格,但对后辈从不打骂。有一次,调皮贪玩的堂哥逃学了,祖父知道后,给了他一个最高处罚:罚坐两个小时。从此堂哥再没有逃课。而在严家孙辈女孩的心目中,祖父更具有绝对的威严,平日里即便是祖父轻轻一句话,女孩们都会害怕地不敢抬头。因此,对于违反祖父“家规”的四妹,此时“难过”的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虽然那一次偷看“严家男孩乐队”挨了祖父一句说让四妹病了一场,但四妹聪明活泼的性格却丝毫没有改变。几天后,严家长房屋里的大炕上,几个小女孩又在一起高兴地玩了起来。
那是四妹带着小妹仁娬,还有她的表姐妹,也是严家的外孙女卢青山、卢乐山两姊妹正在玩“弹崩豆”。卢青山姐妹的妈妈是四妹的五姑,住家就在天津的意租界,因而卢家两姐妹不仅从小就在严家大院接受正规教育,更是四妹最亲密的玩伴。而在表妹卢乐山的眼中,四妹也是最快乐和最会“玩”的女孩。
几个小女孩趴在炕上,只见四妹用双手迅速将一捧干蚕豆撒开后,又麻利地画出一道界线。于是,20世纪20年代中国民间孩童最流行的“弹崩豆”游戏就在严家大院里开始了。游戏比较简单,只要看准一颗蚕豆,用中指弹过界线,又不碰到别的蚕豆,弹过来的蚕豆就归你了。
“弹崩豆”的“战果”很快就见了分晓,最大的表姐卢青山赢得的蚕豆比四妹少了好多。表妹乐山说:“四姐老是得第一!”
四妹立刻说:“咱们抓子儿吧!”于是,四妹找来了沙包、小毛桃核儿。这也是那个年代北方的女孩子们爱玩的游戏。把小桃核儿撒开后,一手向上扔出沙包,同时底下抓桃核儿,抓的越多,得分也多,因此,输赢就全看这“一扔一接”了。
严家的女孩子都很喜欢“抓子儿”,而且一边抓子儿,嘴里还要唱着歌。四妹最爱唱的是严家保姆教给她们的歌:“割麦子儿,割麦子儿,割了麦子儿割谷子儿……”歌声虽然带着浓浓的天津郊区的口音,四妹却唱得那样好听,那样快乐……
几十年后,年过九旬的表妹卢乐山回忆起和表姐严仁英共同度过的童年时光仍然津津乐道,难以忘怀:
“严仁英在严家孙辈女孩中大排行第四,所以我一直叫她四姐。我的姐姐卢青山比她大1岁,就叫她四妹。那时我们家住在天津意租界,三姨(四姐叫三姑)家住在英租界。我们两家的女孩经常去外祖父家和四姐一起玩。四姐不单对我们都很热情,而且聪明活泼,总是很高兴地带着我们玩儿。不管是‘弹崩豆’,还是‘抓子儿’,四姐都玩得好,而且每次都总是她得的分最多。记得有一次四姐和我们一起比赛吃西瓜,结果又是四姐赢了。当时北洋军阀老打仗,社会比较乱,外祖父有时就把表姐妹们送到我们家或者英租界的三姨家。这时四姐就会领着我们玩过家家,总之,四姐总是想办法带着我们玩。记忆中,四姐爱玩儿也会玩儿,而且不管玩什么,四姐总是赢……”
卢乐山老人的回忆更让我们看到,童年时期在严氏女学努力读书的严仁英,是一个聪明快乐、活泼好动又很会“玩”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