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文博大家:王世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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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江南慈母怀(3)

他爱秋虫。“瞿瞿一叫,秋天已到,更使我若有所失,不可终日,除非看见它,无法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有一根无形的线,一头系在蛐蛐翅膀上,一头拴在我心上,那边叫一声,我这里跳一跳。”直至年过九十,王世襄依然能如数家珍地将捉虫、买虫、养虫、斗虫的细节一一描述,仿佛那些日子就在昨天。20世纪30年代的老北京城,玩蛐蛐是非常盛行之事,上至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好虫之人,而且收、养、斗都蕴藏着丰富的学问。那时的王世襄不过十多岁的少年,经常带着逮蛐蛐的“行头”去西坝河、苏家坨等北京郊区寻虫,又常常流连于朝阳门、东华门、天桥等地的蛐蛐摊上觅宝,同时他还自设斗局,邀请各类玩家来一显爱虫。因为对秋虫的喜爱,也让小小年纪的他与京城不少有名的蛐蛐玩家相交,并结下了深厚的忘年之谊。这其中有父母长辈的亲友,如世襄父亲的老同事赵李卿,与世襄同怀秋虫之癖,常常教给他一些识虫之道,连世襄因耽于养虫而受父母责备时,赵老伯也会替其说情,王、赵两家,相距甚近,王世襄几乎每天都去报到。在斗局中,与世襄初为对手,后转而成为莫逆之交的虫友也不乏其人,如白克秋、山西街陶家、李桐华等。其中以与李桐华结识的过程最为传奇。王世襄曾写道:“当年蛐蛐局有两句口头语:‘前秋不斗山、爽、义,后秋不斗叨、力。’‘山’为李桐华”,可见李桐华在当时京城蛐蛐局中的江湖地位。然而,在1933年10月大方家胡同的夜局上,王世襄以“宝坻产重达一分之黑色虎头大翅”与李桐华的“麻头重紫交锋”互相交战,不料闻名的“前秋不斗”之“山”字号,竟被中学生之虫咬败,一时议论者纷纷。隔一月后,李桐华特选宁阳产白牙青,再与世襄之虎头大翅交战,此次大翅不敌,李桐华始觉挽回颜面。从这以后,两人“不打不相识”,这段友谊竟然维持了将近半个多世纪。王世襄曾记述过这样的情意绵绵的爱虫轶事:“1939年后,我就读研究院,不复养虫,直至桐华谢世,四十余年间,只要身未离京,秋日必前往请候,并观赏所得之虫。先生常笑曰:‘你又过瘾来了’。”

另有一位对蝈蝈痴迷一生的古琴家管平湖先生,他们有同好又是知音知交。管平湖曾从世襄舅父金城学画,与金家可谓有世交之谊。管平湖先生善书画、精古琴,更精于各类玩好。他于艺花木、养金鱼、蓄鸣虫等均有独到之处。王世襄上中学时,便与管平湖相识,两人因同好鸣虫而相交颇深,更记述下了管平湖先生一段育虫的故事:“罐家麻杨高价售出大翅油壶鲁,因翅动而不能发音,以致一文不值。管先生看出问题出在两翅之间有距离,不能交搭摩擦,故不能发音。他将药(类似火漆)点在盖膀膀尖,压之使降低,与底膀摩擦,立即发出绝妙鸣声,使听者惊叹,大家得知此即过去不能发声之虫,更钦佩管先生有回天之力,故无不叹服。”

他爱养鸽放鸽,至耄耋之年仍乐此不疲。我们试作想象,碧空如洗之日,一群鸽子腾空飞翔,悠游自在;更有一阵阵“央央琅琅之音,时宏时细,忽远忽近,亦低亦昂,倏疾倏徐,悠扬回荡”。这就是美妙的鸽哨声,它是老北京城的一大情趣,是老北京人每日清晨听到的熟悉之音,是遥远天空带给人们无限的喜悦,更是王世襄自小沉迷的爱好之一。王世襄曾回忆少年时期在美侨小学读书时,“一连数周英文作文,篇篇言鸽。教师怒而掷还作业,叱曰:‘汝今后如不再改换题目,不论写得好坏,一律P(即Poor)!’”由此可见,当时他对美丽可爱的鸽,是多么的一往情深。那时光,他花了大量精力时间养好鸽子,又专注于搜求鸽哨,为此结识了不少鸽哨名家,特别是自号“哨痴”的王熙咸。此人15岁开始养鸽,对此行爱入骨髓。王世襄曾写他道:“禀性迂直,不善治生产,虽曾肆业国民大学,而在小学任教,所入甚微,生活清苦,惟遇佳哨,倾囊相易无吝色,甚至典质衣物,非得之不能寐。”读此,我不禁会想起那古往今来有爱书癖的藏书家了,他们也如此节衣缩食,甚或为了一本旧书而忘其一切。

他爱架鹰猎兔,挈狗猎獾。其实这二癖好,当时在北京社会的中下层,尤其是在八旗善扑营职业摔跤运动员中,可谓特别盛行,尔后,一直延续到20世纪二三十年代。王世襄从18岁时学摔跤,拜头等布库(扑护)瑞五爷、乌二衮为师,受他们的影响,他也开始遛獾狗、架大鹰,二者确实是极具刺激和挑战的活动。试想,那傲视群禽、翱翔苍天的雄鹰,竟能安安稳稳地停在你的臂上,在开阔的秋日郊外,随着你大喊一声“猫”(表示发现野兔放鹰的信号),那大鹰矫健地一蹬而起,展开利爪迅急地向兔子猛扑过去,在林间盘旋几下忽一个俯冲,即将猎物紧紧地制于勾足之下。而你则随着鹰飞一路奔袭,最后将猎物收于猫兜子中(出猎时盛兔子的袋兜),大鹰重又雄赳赳地立于你的臂上,这欣喜神气劲,确是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这便是王世襄当年放鹰的精彩情景。

王世襄架鹰归来那情那景,我们已无缘亲见,但还有一张摄于1936年他打猎归来后的相片,兴许令我们还可一睹当年他的神武英姿。相片中的他头戴瓜帽,上身着短褂下着鹿皮套裤,右手举鹰,左肩则挂着猎回的兔子,一脸英气威武,俨然是一副两军对阵而后凯旋的架势。

“獾狗”也是一项在野外进行的活动,当年王世襄常与好友携狗出围捉獾,最长一次出围,居然长达十余天。从8月下旬到9月中旬的十来个夜晚,他和玩家们守在荒野,直到猎物到手才回城,其执著热爱可见一斑。王世襄虽为世家子弟,但在架鹰逛獾过程中,真可说混迹在京城三教九流的玩家中,与他一起放鹰遛獾的吴老儿、西村的常六、蓝旗营的秃子、大牛子、小崇、荣三等,世襄和他们一起逛鹰市,走庙会,泡茶馆,上山围猎,下地寻獾穴,他们一个个满肚子的民俗学问和传奇故事,日子一长,世襄也渐渐摸清了其中的各种门道,积累了不少知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荣三,王世襄曾写他“是20世纪初著名养狗家胖小荣的三弟,京剧艺术家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的三叔。他一生耽鹰爱狗入骨髓,豢养技艺堪称双绝,精于相狗,与白纸坊的聋李四齐名,有北荣南李之称。”荣三能将养狗家中口口相传的《獾狗谱》背得非常之全,世襄央其将《獾狗谱》口授,并把它笔录下来,多年后王世襄又从“文革”被没收的烂纸堆中,无意翻寻到当年写下的《獾狗谱》,才将这部业已失传的相狗经和民俗活动资料,终于给挽救保留了下来。

王世襄的少年生活满满地浸润着老北京的种种民俗和风情,那应是他一生最快乐单纯的时光,他无拘无束地陶醉在他所爱所好之中。然而,他并不盲目瞎玩,而是边玩边思索和用心积累,如1932年他还在美国学校读书时,校长请来一位美国鸟类专家做以《华北的鸟》为题的演讲,专家讲到大鹰时,王世襄便就平时养鹰训鹰中的疑问向他提问:“鹰吃了它不能消化的毛怎么办?养鹰为什么要喂它吃一些不能消化的东西来代替毛,最后好和毛一齐吐出。”如此这般的问题,竟把那位美国专家给问住了,这无不可以看出,王世襄在平时的玩乐中已在作留心的观察。

在我看来,少年时这段悠游纵情的日子至少带给世襄两项宝贵的、直至受用终生的财富。一是放鸽、架鹰、捉虫、逛獾的野外活动之经历,给了王世襄一生旺盛的精力和强健体魄。他曾于1997年写的《大鹰篇》中有“放鹰有意思,刺激性强,百放不厌,是极好的运动,对锻炼身体大有好处。我现在已过七十九岁生日,赶公共汽车还能跑几步,换煤气还能骑自行车驮,都受益于獾狗大鹰。”二是少年王世襄生活的北京,尚未沦入日侵的战火中,京城的文化还未遭到破坏,他算是搭上了京城繁华风流的末班车。少年时代的诸多玩乐,成就了日后王世襄学问领域中一片独特的繁花盛景,正如他日后在回顾那段时期的生活时,曾有一诗云:“布库耽狗鹰,我亦爱之酷。三教与九流,遂皆见如故。”可见王世襄无论从少年、青年、直至老年,他之生活总是丰满的,多姿多彩的,对他来说,“生活之树是常青的”。作为王世襄来讲,他之爱好广博,知识丰富,且他总是希望借助正确的思维与方法,能把他的知识传播于世。他青少年时期的爱好与玩物,看似“雕虫小技”,但却与王世襄之天性相合,“天性好比种子,它既能长成香花,也可能长成毒草。”但王世襄终让这一切登上了“大雅之堂”。当然,这属于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