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人之废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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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没有胸膛的人(1)

所以他传下命令,孩子们就此被屠戮。 ——传统颂歌[1]

我们是否充分地注意到了基础教育教科书的重要性,我对这一点表示怀疑。这就是为什么我要选择讨论一本高中生英语教材作为此次演讲的开场。我认为此书两位作者写作的本意并不是要造成破坏,而且我本该替他们或替出版商美言几句,感谢他们将这本书送给了我。但是我却无能为力。这真的是有些进退两难。一方面,我并不想当众嘲弄这两位尽心尽力而又谦恭的校长;另一方面,我却又无法对他们工作的实际导向保持沉默。所以我提议隐去他们的名字。我决定称这两位先生为盖尔斯和提图斯[2],并且把他们所写的那本书称为“绿皮书”[3]。不过,我向你保证,的的确确有这样一本书存在——我的书架上就有一本。

在“绿皮书”的第二章,盖尔斯和提图斯引用了“瀑布前的柯勒律治[4]”那个典故。你们一定记得,当时有两名游客,其中一个人说瀑布是“庄严的”,另一人说瀑布是“漂亮的”;柯勒律治赞许了前者的表述,而对后者嗤之以鼻。对此,盖尔斯和提图斯评论如下:“那个人说‘这是庄严的’时,他表面上是在对瀑布进行评论……实际上……他并非是在评论瀑布,而是在对自己的感觉进行评论。他所说的其实是,我感受到了一种情感,它是和‘庄严的’一词联系在一起的,简而言之,就是我有一种庄严的感觉。”在这里,有许多深刻的问题被他们以一种颇为简要概括的方式解决了。然而作者并没有到此为止,他们继续说:“这种混淆,在人们对语言的使用中一直存在,并且延续至今。我们似乎想描述某些事物的重要特征,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在说明我们自己的感觉。”[5]

在谈论这个重要的小段落(还记得吗,这段文字是为了高中教学而撰写的)所引发的问题之前,我们必须先将盖尔斯和提图斯所陷入的纯粹的混乱去除。即使根据他们自己的观点(根据任何可以想象得到的观点),那个人在瀑布面前说“这是庄严的”时也绝不是在说“我有庄严的感觉”。即使我们承认,诸如“庄严”这样的特质完全来自我们自身情感在物体上的投射,促使该投射发生的情感也是与被投射的特质相互关联的,并且由此呈现出几乎是对立的关系。使某人将一个客体称为“庄严的”,并不是他本人有庄严的感觉,而是感觉到崇敬。如果“这是庄严的”需要被完全简化成一句描述表达者感觉的陈述,那么就应该转译成“我有卑微的感觉”。倘若我们坚持贯彻盖尔斯和提图斯的观点,将会导致显而易见的荒谬。人们将不得不认为“你是卑鄙的”意味着“我有卑鄙的感觉”,人们也将不得不认为,“你的感觉是卑鄙的”实际上就是“我的感觉是卑鄙的”。不过,我们无需在这个驴桥[6]问题上耽搁太久。假如我们一味地强调这两位先生由于疏忽而导致的错误,对于当事人来说也颇欠公平。

在“绿皮书”中读到那段文字的学生们会相信这样两个命题:首先,包含了某种价值判定的句子都是对表达者情感状态的陈述;其次,所有类似的陈述都是无足轻重的。事实上,尽管花了不少笔墨,作者却并没有明确提出这两个命题中的任意一个。他们所做的仅仅是把一个特定的价值判定(庄严)当做是描述表达者情感的语词。接下来就由学生们自己把这种处理方式复制到所有其他的价值判定上,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这样做。这样的举一反三,也许并非出自作者的本意。他们可能从未对这个问题进行过严肃的思考,哪怕只是五分钟。我并不关心他们的意图是什么,我担心的是,这本“绿皮书”将不可避免地对学生的思维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同样地,那两位作者也从未说过价值判断是无足轻重的。他们是这样说的,我们“像是在说一些非常重要的话”,但实际上我们“只是在谈论自己的感受”。没有一个学生可以抗拒由“只是”一词带来的暗示。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学生们会有意识地推断出这样一个普遍的哲学理论:所有的价值都是主观的、无足轻重的。盖尔斯和提图斯之所以有影响力正是仰赖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对付的是个孩子——一个认为自己正在“完成英语作业”的孩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伦理观、宗教观以及政治观正无一例外地受到威胁。掺入到他思维里的并非是一个理论,而是一个假设;十年后,他将会忘记这个假设是从哪里来的。这假设会成为一种潜意识,使他支持争论中的一方而不是另一方,而他甚至从未认识到那是一场争论。我怀疑,连作者自己都不太清楚他们正在对孩子做些什么,而孩子也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上已经发生了什么。

在考虑盖尔斯和提图斯对于价值所持的立场有什么哲学依据之前,我想先说明这个立场在教育过程中带来了什么样的后果。在那本书的第四章中,他们引用了一则愚蠢的游轮旅行广告,并试图向孩子们灌输,这样一种写作风格是不可取的。[7]那条广告声称,购票的旅客将会:“穿越大西洋(德文郡的德雷克[8]也曾远航至此)”,“向着印度群岛的宝藏进发”,并带着“美好时光与炫目色彩”的“宝藏”回家。当然,这是一段拙劣的文字,人们在拜访历史名胜时体会到的那种敬畏和喜悦的情感,沦为了唯利是图的、陈腐的广告推销工具。倘若盖尔斯和提图斯真的是做着自己的份内事,正如他们承诺的那样要把英语写作的艺术传授给读者,他们就应该将这则广告与伟大作家用来表达同样情感的优秀表达进行对比,好让大家看到两者的区别。

他们可以做的是,引用约翰逊[9]在《西部群岛》中脍炙人口的那段文字:“如果一个人的爱国之情不会在马拉松平原[10]上受到鼓舞,他的虔诚亦不会因爱奥纳[11]之灭亡而变得热烈,那么,这个人也没什么好值得羡慕的。”[12]他们也可以引用华兹华斯[13]在《序曲》中的描述:伦敦的历史气息给诗人带来的初次心灵震撼使他“只感到重压与能量,能量随着重压而增强。”[14,15]把这样的文学作品与那则广告进行对比,才能真正教人分辨良莠,这样的教诲才是值得传授的。这样的教诲将会提供生命的源液与动力,使智慧树和生命树获得滋养,并且共同成长。它还将会发挥出文学教育应有的作用——尽管文学正是盖尔斯和提图斯的课题,他们却异乎寻常地羞于提及这个主题。

实际上他们所做的是指出:这艘奢侈的内燃机船并不会真的在德雷克游经之处航行;游客不会有任何探险经历;他们带回家的财宝也只不过是比喻性的;还有,一次前往马盖特[16]的旅行大概就可以提供乘客所寻求的“所有乐趣与休闲”。[17]这些都没错,在才华上比盖尔斯和提图斯略逊一筹的人也完全可以发现这些事实。他们没有关注或根本不在意的是,还有另一种极为相似的处理方式,它被运用在许多处理了同类情感的优秀的文学作品中。从纯理性的角度来看,早期英国基督教的历史到底能够给十八世纪的宗教虔诚增添什么动力呢?[18]为什么由于伦敦历史悠久,华兹华斯下榻的旅店就会更舒适,伦敦的空气就会更有益于健康呢?如果约翰逊和华兹华斯(以及兰姆[19]、维吉尔[20]、托马斯·布朗[21]和德拉梅尔[22])的作品真的有办法可以抵御批评者的“揭露”(就像“绿皮书”揭穿那则广告一样),那么盖尔斯和提图斯也没有给寻找这种办法的学生读者们提供任何帮助。

从这段文字中,学生在文学方面将一无所获。他将迅速学会,并且就此留下一个可能无法磨灭的信念——所有触景而生的情感都是与理性对立的,是可鄙的。他不会了解人们可以通过两种途径免受这条广告的影响——对于水平高于和低于这条广告的两种人来说,它都会彻底失败。对于具有真正的鉴赏力的人,以及对只能把大西洋想象成几百万吨冰冷盐水的“穿裤子的猿人”来说,这条广告都不会达到预期效果。而对于另两种人来说,一篇关于爱国主义和荣誉感的虚伪社论亦不会起到任何影响:一是胆小鬼,二是光荣的爱国人士。学生无从知晓以上的内容。相反,他们被鼓励用一个非常危险的理由来抵制“大西洋”的诱惑:如果拒绝这种诱惑,就能证明自己是一个不会轻易掏钱的精明人。在学生成长到能够自主选择之前,盖尔斯和提图斯并没有将任何与文学相关的知识与见解传授给他,却已经从他的灵魂中“切除”了感受到一种特定经验的可能。这种经验,恰恰被那些更具威信的思想家们认为是内涵丰富、影响巨大并富有人文意义的。

然而,并不仅仅只有盖尔斯和提图斯在这样做。我发现在另一本小书中(我将作者称为奥比留[23]),同样的手术和同样的全身麻醉手法也正被实施。奥比留选择了“揭穿”一段愚蠢的文字。这段文字中,马这种动物被赞颂为“心甘情愿侍奉”早期澳大利亚殖民者的“仆人”。[24,25]而奥比留随之陷入了与盖尔斯、提图斯同样的陷阱。对于路客序[26]、斯雷普尼尔[27]、阿喀琉斯的哭泣的马儿[28]以及《约伯记》中的战马[29],他无话可说;更不用说是兔子老弟[30]、彼得兔[31],以及对“我们的公牛兄弟”的崇拜了。对于这些半拟人化的处理方式在人类历史和文学中有何意义,哪些文学作品中成功地使用了这种崇高或充满奇趣的表达方式,他都只字未提。[32]甚至,对于存在于科学意义上的动物心理学问题,他也是避而不谈。他满足于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实际上,马对于殖民扩张一点也不感兴趣。[33]这便是学生们从他这里获得的所有信息。为什么他们面前的这段文字是糟糕的作品,而可能遭受同样指责的其他作品却是好的呢?他们听不到答案。他们更是对这段文字所区分出的两种人(超越了这段文字之不良影响的人,以及水平尚不足以受其不良影响的人)知之甚少:前者是真正懂马的爱马之人,这种爱并非来自拟人化的幻觉,却是“有序的爱”[34];后者是城市中那些无可救药的榆木脑袋,对于他们来说,马只是一种老式的交通工具。这样做的结果是,学生们将失去与宠物相处时的欢乐,也将获得变得冷酷无情的动力,自以为是的乐趣将会进入他们的思维。这就是他们当天的英语课程。尽管,关于英语他们什么也没学到。在他们成长到足以理解这件事之前,另一小部分人类传统已被从他们身上悄悄夺走。

目前为止,我的假定是:像盖尔斯和提图斯这样的教师并不真正了解他们自己在做什么,这种行为将导致的深远影响也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内。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考虑到他们对某一特定的传统价值体系的一致态度,“穿裤子的猿人”和“城市里的榆木脑袋”可能正是他们想要培养的。我和他们之间的分歧是根本性的。他们可能真的坚持认为正常人对于历史、动物或者瀑布的情感是可鄙的、违背理性的,并且应该根除。他们可能想要将传统价值观念清扫干净,然后从头开始。我们稍后会对这个想法进行讨论。如果这就是盖尔斯和提图斯持有的观点,那么我必须在此指出,这是一个哲学立场,而非文学立场。他们把这样的哲学观点塞进了教科书,这对于掏钱买教材的家长或者校长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原本期待的是一本专业性的语法书籍,得到的却只是业余哲学家的著作。如果一个人送儿子去看牙医,回来的时候孩子的牙齿纹丝未动,脑子里却被填满了牙医信口胡诌的金银复本位制[35]或者培根理论[36],他一定会很恼火。

然而,盖尔斯和提图斯是否真的计划要以英语教学作为掩护来传播他们的哲学观,我对这一点表示怀疑。我想,他们陷入困境是出于以下几个原因。首先,文学批评是有难度的,相比之下他们的所作所为却简单多了。要解释清楚为什么对于某些基本的人类情感所做的不良处理是“坏的文学”会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如果我们将所有针对情感本身的“窃取论点”[37]式的攻击排除在外的话。就算是理查兹博士[38],首位严肃对待“坏的文学”这一问题的学者,在我看来,也失败了。用老生常谈的理性主义来“揭穿”情感,几乎任何人都能做得到。其次,我认为盖尔斯和提图斯可能误解了当前迫切的教育需求。他们看到周围的世界正在被情绪化的宣传鼓动所左右。根据传统观点,年轻人是多愁善感的,于是他们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强化年轻人的心智以便抵御情感的冲击。而我个人的从教经验恰恰相反。如果有一个学生需要从微弱的情感过剩中得到保护,就同时会有三个学生需要从冷酷和庸俗中被唤醒。现代教育者的任务不是要在丛林中砍伐树木,而是要把雨水灌溉到沙漠中去。防御错误情感的正确方法是灌输合理的情感。让学生们的感性处于真空状态只会使他们更容易成为宣传鼓动者的猎物。因为,处于饥饿中的本性必将遭到报复,心肠即使冷酷也捍卫不了糊涂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