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上一生的心力和时间,能把这一件事做好,他也就死而无憾了。一有空闲,他就平整后院。其实这么多年后院已经被他弄得很平整了,但他仍然不时地铲铲补补,这样做他心里会好受点,觉得总算是没闲着。他想象着这个地方会变成一处兴旺的武馆,他看着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在里面习练,脸上刻着的皱纹舒展开来,像喝了酒,容光焕发。
好吧,既然想尽了办法也没有人赞助,那只好舍下这张老脸,去酒吧里、饭店里表演,表演那早让他感到悲哀和厌倦的铁裆功,挣客人惊叹之后那一百二百消遣的小钱,有生之年,能挣一点是一点吧。
谁让咱没有办法,好歹得对得起传下来的这套拳法,能不能开成武馆,云千山想,我这辈子都尽力了。
阿明、阿顶跟着师父没说什么,有活动就赶场子挣那点钱,慢慢地他们的家长不愿意了,嫌这丢人现眼。本来这战场上刀枪相见的拳法就不是用来表演的,亵渎先人,现在要他们的儿子在酒店大厅里和那些小姐一样,被食客消遣,实在有些丢脸。云千山对此,一笑淡然,他点一支烟,对阿顶、阿明说:“这世上有些人生来是星星,发光芒,受人宠;有些人是石子,用血肉之躯供养着别人的声色辉煌,被人踩在脚底,只有仰望的份儿;而我们,无权无势的习武之人,除了一身不合时宜的剑胆侠气,只能依靠内心强大的太阳坚持生存。”这黑暗中的太阳,就是对所习练拳法的信仰。
五
隔了一年,小儿子云一帆回来过年了,还带着他谈的女孩子。女孩子好看,只是儿子黑了、瘦了。
妻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儿子,把眼眶都看湿了,漫了一脸泪水,抹着眼,骂一帆:“你个龟孙儿心可真狠哪,两年才回来一回……”儿子也流了泪,拉起身边的女孩,说:“妈,这是小晴。小晴,这是咱妈。”
女孩很乖巧,就顺着一帆近前大大方方喊一声“妈”。一句妈喊得母亲眼睛笑开了花,手脚和话语明显不同步了,答应着,招呼着,泡茶,拿水果,喊老头子去买饮料……亲热得略显慌乱。一帆拉住妈,说:“妈,不用。”云师父在一旁站着,眼中发芽的泪未来得及擦去,当一帆转过身对小晴说:“这是爹,也是我师父。”云师父使劲眨了几下眼,像被沙子迷住了,连忙答应小晴清脆的喊声。
吃饭的时候,一帆说:“爹,也不能说你教的功夫没有用,没有它,我也保护不了小晴。”一帆用柔情的目光去看小晴,眼睛里亮晶晶的,把小晴看得有点脸红了。小晴好看,她们那条生产线的检验员想欺负她,一帆把那人打了,才和小晴慢慢好了起来。
云师父没想到在关老爷跟前教他的仁勇侠义的拳技,只为儿子的恋爱添了一分竞争力,笑笑,看看妻,似乎在说:怎么样,老婆子,功夫不管怎样都算使上了吧,要不你上哪里找这么好的儿媳妇去?
妻瞪他一眼,颜带笑意。吃过了饭,坐在一起聊天,多是一帆说他在南方打工的见闻,间或说说他和小晴的交往,屋子里融融的都是温馨。窗外预报的雪如期下了起来,云千山盯着飘舞的雪花,回过头对一帆说:“来,在这瑞雪里,咱爷俩打一通拳,去去寒。”一帆似有不情愿,但是不想拂了父亲眼神里的殷殷心意,站起来,还带着骄傲和崇拜的笑,对小晴说:“爹的功夫那才叫厉害,你也开开眼。”小晴就接过这份崇拜看着云师父。
云师父欣慰地笑笑,就到了院子里。雪下得还小,像瘦花瓣,在轻轻地飘飞。一帆扎了个架势,云师父这才注意到儿子的左手一直戴着手套,他说:“摘下来。”毕竟打拳不方便。
闻此言,门里面的小晴和一帆对看一眼,忽然都没有了笑脸。云师父仔细看一帆的手,觉得不对劲,用了拳法里的巧劲逼近一帆,顺利摘下他的黑手套,手就露了出来。
云师父攥着手套直着眼睛呆在原地。做母亲的一愣,急忙跑过来,一把抱住一帆的手,眼泪和疑问同时哭出来:“孩儿呀,你的手咋了?”一帆的左手还有三个完整的指头,食指和中指都只有最末一个关节。显然是被机械齐齐截断的。一帆收回手,自己也看看,若无其事地笑一笑:“不碍事,误不了吃饭。爹,只是你练了这一世的通背拳,我怕是给你传不下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落下来的雪花染白了他的鬓发,云师父沉沉叹一口气,好像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什么也说不出来,仰头看天上的雪。雪越下越多。
一帆安慰心疼的母亲:“妈,没事,咱没吃亏,赔了三万多块钱呢,再添点差不多够结婚用的了。”
六
此处地近少林,村子里信佛的人跟他说:“佛法里讲:‘妄想自缠,如蚕作茧。’你又何必这么执着?到了这个年纪,含饴弄孙,轻轻省省过你的黄昏晚景,不就行了?”
云千山也自言自语:“是啊,我又何必这么执着?”两个儿子的任务都完成了,妻子贤惠,家里和美,大儿子的一对儿女都聪明伶俐,一帆家里的转眼也要再给他添一个孙子。上天没给他荣华富贵,但也没有故意刁难,他问自己,“我又何必这么执着?”
一帆代替了他,在家种菜、卖菜,又开辟了两个菜棚,换了一辆新的三轮摩托车,每日里早起晚归,里里外外场面弄得比他还红火,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妻为儿子感到骄傲,对比之下时而不免说他:“老头子,你说你前些年要是也像一帆这样,咱家的楼不早该盖起来了,你天天琢磨着你那不切实际的盖武馆,盖武馆,盖了一辈子也没见你兑现……”
他笑笑,借一杯酒掩了脸面:“别和我比。”牵了小孙子云海的手到院子里逗黄狗玩儿,心里其实被妻子刚才的话重重地伤害了一下,那些话揭开了他最疼的伤疤,他心说:“一沙一泥,一瓦一砖,盖了几十年,我早就在心里盖好了,只是你们都看不见罢了。”
日子忽然闲了下来,每一天都成了漫长的空白。他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在练功上了,可是他一个人的风景,没有个观众,觉得孤独,特别是当他在月下把一套拳法酣畅淋漓地打下来的时候,孤独感更厉害,就像是一棵老树,环顾四周都找不到可以与之对话的树木。
他老了,再好的功夫,传不下来,都会被时间打败,最终湮没在岁月的尘埃里。村子里的年轻人基本上都出去了,不出去的也忙着做小买卖,再不是忙时种地闲时练功的年代了,钱就像挂在驴子眼前的那根萝卜,人们眼里再看不到其他了。就连他的两个徒弟阿明、阿顶,此刻也是在学校的课堂里听老师们灌输着腐烂的学说。只有他还固守着这一点绝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意义,他的功夫和其中包含的侠义,传不下去。
现在,他的闲情也不过是陪五岁的云海逗着大黄玩儿,有时候心血来潮,也教小家伙扎个马步。大儿子有一次回家看见他教小海练头部的硬功夫,他刚想拿一个包着毛巾的木棒上去击打,大儿子劈面一声呵斥:“哎哎,爹!小孩子,你可别给我瞎胡练,伤着了怎么办!”
他尴尬地收回手,看着儿子发怒的样子,他的眼神有点无奈有点乞求。儿子说:“爹,你这一辈子算是没治了。”说毕,还觉得他无可救药似的摇摇头。
他一声喝,把木棒在头顶劈断,说出儿子未说出的话:“一点不假,我就是个神经病!”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病了。
儿子还不依不饶地顶他:“可不是吗?病得还不轻!你看你吓着小海了吧,你闲着看看蚂蚁上树吧,你那功夫自己留着,别见谁都教!”他被噎住,都堵在胸口。孤独又挫败的伤感,带着悲凉还有点怨怒,都搁在心里,他一杯酒一杯酒地把它们蚀烂,一口一口地把旱烟翻译成云彩,坐在那里,把心里的武馆推倒再一砖一瓦地推敲着重建。夜里头,蘸着月光,他把心里的功夫用他那有限的文字一点一点落实在纸上,落在纸上功夫就走了样,一招一式的起承转合,文字总是表达不出那种言传身教的效果。他把写成的纸片又凑到打火机上烧了,手里捏着的那一丛稀薄的火,温暖不了他的心。火续不上,风一吹,就灭了。
受户口的限制,大孙女云英没法在城里上学,就回来在镇子里上中学。他也就安心带大儿子的两个孩子,孙女云英,孙子云海,在内心的煎熬里尽量平和地重复着过他的日子。
人都走了,妻和一帆在菜市场卖菜,儿媳小晴也跟在摊上,云英去上学了,院子里就剩下他和云海这一老一小,偶尔大黄在旁边汪汪叫两声。
他真是如儿子说的那样无可救药了,偷偷地,他还在教小海,扎腿、倒立、翻跟头,可喜的是小海愿意学,还觉得挺好玩的,和他比倒立的时间,和他比谁先用手掌把小瓦片劈断,他总是输给小海。小海于是笑得灿烂。
他心里算是有那么一点欣慰了。
七
日子一天天不紧不慢地过。那个秋天,快中秋节了,他被当地一个专科学校的体育队请过去给学生们演练一遍通背拳,学校还给了他五百块钱,他很高兴。去商场给孙女云英买了一身衣服和文具,给小海买了一套玩具,回到家,英子高兴,小海也高兴。妻还调侃他:“你还真指着练了几十年的本事挣大钱了啊。”
英子在一旁说:“爷爷,上星期我们学校征文比赛,我写了你,还得了个第一名。”
他就问怎么写的他。云英作文写得好,还在中学生报之类的报纸上发表过,笔下有灵性。
英子说:“我把你写成了一个守着传统绝艺的老侠客,又英雄又悲剧。”英子怕他不懂,进一步掰开解释给他听,“就是你在那里唱个歌,唱了一辈子,也没人回应的意思。”
他听懂了。英子这番话让他心里即时一个柔软,差点感动得掉下泪来,活了几十年,也就是
这孩子懂他一点心思了。他在那里反复地说:“英子,我的好孩子……你好好学,爷爷就算到街上卖艺去,也供你上大学。”
英子也笑,脆生生地答应他:“好啊,爷爷,到时候,我把你写成书,让人都知道爷爷您有多厉害!”
他心里酸辛交织,一时竟凄然无语,说:“好闺女,爷爷算没白疼你……”眼眶里就涌出细碎的泪,当真是悲喜交集。他没想到云英这么小,却是这世上最懂他心的人。他慨然一声长叹,这叹息贯穿他一意孤行的五十多年,不知道是感慨还是安慰。英子打声招呼就骑着他专门给她买的漂亮自行车上学去了。每一次他总不忘赶在后面叮嘱一句:“英子,骑慢点啊,别急慌!”英子也总是朗朗地答应着:“嗯。”亲亲弟弟,就骑车走了。那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直跟着英子出门到路上,他看见英子小杨树般正在拔节生长的身体里涨满了初生的秋风,他忍不住又叮嘱一遍:“英子,骑慢点,过路口左右都看看啊!”
英子答应了,骑着车子走远,看不到她的背影,他才回过身牵着小海的手往回走。
可是,英子终究还是没能等到上大学。放学回来的路上,英子她永远停留在了花蕾的年纪,没有机会再绽放。放了学,她又在班里写了一会儿作业,回去的路上有点黑了,一辆酒后超速的车飞驰过来,带走了她所有清澈的笑和脆泠泠的声音。
英子还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衣裳,看着衣服上的碎花开在血泊里,他蹲下来,小心地捧起这个最懂他的孩子,浑浊的泪无声地淌着,颤抖着双手,可怎么也没有办法把破碎的英子再捧起来……他把英子抱起来,眼前一黑,栽倒过去。
……
这一年秋天他是真的老了,硬铮了一辈子的他,这一次老得很彻底,像一座房子,撑了几十年,经这最后一个大震,动了根基,从里到外一点一滴都坍塌了。他老了。肇事的是当地一个有深厚家庭背景的少年,那些背景不用多说。对方提出如果私了,赔十万,或者还可以再多点,但要是起诉,那就尽管按程序来,后果自负。折腾了几个月,他们赢不了,最多也就是形式上判那个少年几年的刑期。他们斗不过。
到最后,大儿子都哭着认命了。他不认,拒绝那笔钱。
亲人开始是愤怒,时间长了,也都是一副很认命的麻木神情。他这时候还坚持,大儿子甚至转怒于他了。
英子不在了,活着的人还要生活。那毕竟是一笔不小的钱。他常常独自一人来到英子小小的孤单的坟前,对着坟前新开的一朵小草花想象她皎洁的笑脸,英子笑着对他说,爷爷,我把你写成了一个骄傲的侠客,月下带一柄长剑,独来独往,锄强扶弱,显得又悲剧又英雄……英子说,爷爷,将来我要把你写在书里,让别人都知道您……
他抱住自己的头,过了许久,压抑的哭声从颤抖的臂弯里传出来。他说:“英子,我的好孩子,爷爷从来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一个失败的老人,失败了一辈子,已经不再怕失败了,这个官司爷爷一定要打下去!”
他把后院卖了,又开始四处到酒店里卖艺,在食客的称奇里一遍一遍静默地表演他的铁裆功,换取一点廉价的叫好和零钱。他说:“小海,你爹他们说得对,爷爷是一个病人,你不要再练功了,好好学习,爷爷希望你将来能去留学,去深造,学法律。爷爷供你!”
翌年中秋,云千山给英子坟前送了月饼回来,独自在院子里徘徊。到了夜半,万籁俱寂,只有明月当空,他脱了衣衫,在院子里把四面八方通背拳从头到尾打了一遍,一招一式都虎虎生风,闪躲腾挪之间仿佛都是铿锵的金属之声。
打完了,他收了脚步,调停气息,抬眼去看天上,长风茫茫。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