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怆
文/ 寒郁
寒郁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莽原》等。有作品被《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小说月报》《甘肃日报》等选载。
一
妻说:“千山,你不要一大早就苦着你那张地瓜脸,别把我这一车菜也染得愁容满面。”云师父闻言就呵呵一笑,说:“老婆子,你个老辣椒。”因他正在弯腰往车上搬朝天椒。
他把前天晚上就条分缕析好的青菜都搬到车上,规整好,发动三轮摩托车。妻抱着电子秤挨着他坐了,车就上了路。
远近的村镇还都蒙着头沉睡在深浅的夜色里,一路相伴的唯有鸡鸣,天地都安静,他的心也是静的。这和他梦里的场景有相似之处。开着车,在这黎明前辽阔的寂静里穿行,他眯着眼,继续把夜里没做完的梦再连缀上:
明月高悬,茫茫如雪,细看月下,一人手提长剑,风吹动,翻过剑身,雪花般的月光下,你看到的剑很冷,你看不到的心,更冷。忽然间寒光一闪,剑花闪耀成一片,如流水乍泄,在这水流中对面之人纷纷倒下,只留下他们一地惊讶的眼神,如落英缤纷,飘零在他剑尖周身……他是独步天下的侠客,他杀的,都是江湖上肆意妄为的恶人。而随着最后一个敌人倒地,这时的他孤自独立,对着月亮,风掠过骄傲的剑锋,他看到了雪白的寂寞……
妻看了他一眼,不由分说照他头上打了一巴掌:“死人,你又在发什么愣,有闭着眼开车的吗?”他正为被妻子打断的梦境懊恼,冲她说:“我心里有数!”
路上连个鸟都没有,半天才有一辆车,还能开到沟里不成?再说这条路都走了快二十年了,也没见有过什么差错。
不想不觉得,一想,二十年了。云千山徒然一叹,可不是,二十年了,上五十岁的人了,心里茫茫地,觉得一阵悲凉。这么多年过去了,除了卖菜,还能怎样?
——看来这辈子的一个心愿,是完不成了啊!可真的就不能实现了吗?他天生一颗硬气的心,总觉不甘。不再多想它,想起来都是痛。他对身边的女人说:“坐稳!”然后把车开得飞快,似乎在疾驰里,心里才隐隐有一点快意涌起。
妻叱他:“你疯了,开这么快!”他照常地不说话,一直到县里的市场街才停下来,沉默地在地上铺好毡布,卸菜,摆放,支好电子秤,然后坐在一旁,抽支烟,看妻子守着菜摊和顾客争斤论两。妻有时故意回过头,说:“你远点,烟,呛!”他就掐了,到对面的早点铺里买两碗胡辣汤,连同油条,放在妻子跟前。
不像邻着的菜摊,都是从市场批发来的,折腾了好几回。他们的菜是自家地里种出来的,昨天还长在地里呢,是以色泽鲜艳,绿的芹菜、黄瓜,红的萝卜、辣椒,紫的茄子……都是正经颜色,惹人眼目,所以卖得比较快。往往不到中午或者刚过一点,就基本上卖完了。收拾摊子,回家。妻说:“你坐后面。”妻子不让他开车,说,“回去人多,你别再给我开睡着了。”
他还是笑笑叹口气:“好好,不怕累你开就是了。”回到了家,张罗完了饭,稍歇一会儿,妻必定又扎到菜棚里,浇水、拔草、割菜,侍弄那半亩菜地。妻是个闲不住的人,除了爱唠叨他几句,她是一个好妻子。忙的时候他在棚里和妻子一起操持,不忙的时候他就和本村的他的两个徒弟,在家里的后院里练祖传的武艺,或者用妻子的话说叫“四处丢人去”。但不管再忙,有月亮的晚上,他都要在月光下把从小开始练了四十多年的拳法完整地打一遍,八八六十四路,一招一式打下来,微微有汗,神清气爽。打完了,气随意走,都聚在丹田,仰面看着头顶的月亮,立在那里,默默无言。
再看他的身影,如松如钟,一个普普通通的庄稼汉,竟有一种悲壮的庄严在月下弥漫,他叹一声:“我对不起祖宗呀。”
二
这个地方名为军屯,因一代枭雄曹操攻打洛阳在此驻军屯垦而得名。此地自古贼寇和英雄丛生,或者贼寇动静大了,弄出了局面,也就是英雄了。
村子虽小,承袭古风,有军事传统,好武成风,就连村人相见,也多行师徒礼仪。是以村中男子各个身矫体健、身手不凡。
此地祖辈传下来一套拳法,叫四面八方通背拳,其起源可以一直追溯至西汉,千百年间靠着家族式的代代习练,未得失传。忙时下地干活,农闲时练功,是村里最古老的传统。
从拳派上来讲,此拳属于少林派罗汉门的分支,先为防御,一旦进攻则势大力沉、刚猛雄劲,有大开大合的架势,更兼有阴柔狠毒的招数,若是搁在当年的战场上,实在让敌方很难防范。
最出奇的是,这门武功酷似武侠小说里盛行的“金钟罩”和“铁布衫”,功夫练到了家,拳脚打到胸上、背上甚至裆部,浑然无事。比如云师父,裆部可以承受一二百斤的重物击打,外人睹之唯有称奇不已,觉得不可思议。真是民间高人,多有神奇。
云师父说,这个拳法的原理出自易经八卦,认为拳功拳技皆依赖背上督脉运行,拳法中所谓的四面八方,是指拳打四面,脚踢八方。拳法认为气随意转,浑身处处皆丹田,习练成功者可以练成铜头、铁裆、铁背的硬功,威力刚猛。
其实拳法练起来并不复杂,关键在于韧性。先练“软功”,旨在提高身体的柔韧性,然后再循序渐进练拍打功,就是根据经脉的运行路线,用力拍打身上的各个部位,以锻炼身体的抗击打能力和爆发力。拳法套路上主要有老架、炮锤、劈山、硬靠等。兵器套路主要有通背枪、通背刀、通背锤等。六十四路拳法,功夫到家,老武师们施展开来,招招取人性命。
《县志》里记载,抗战时期村子里的武师王青海在战场上,曾一招把一个日本鬼子的头硬生生地扭了下来。在军屯村,向来是功夫好的人有威望。而云师父的功夫,当然最为村人敬重。
三
云千山,他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开一个武馆,把祖上传下来的这套拳法更好地发扬光大,也不枉他夜夜练它练了四十多年。
可是,难。他念叨了大半辈子,如今土快埋到脖子了,还是没有开成。种点庄稼、种点菜,支撑一整个家的柴米油盐,哪会有什么闲钱留着他开武馆。开不开武馆,这和日常的生活无关。就连他最看重的小儿子,也对他晚上要练一遍拳法的要求表现得越来越不耐烦,说急了,青筋暴起,大眼珠子瞪着他,质问道:“你说,练它有什么用,你练了一辈子练出了什么名堂?”
他哑口无言,颓然坐下,却没有坐准凳子,一屁股坐到地上,掏出烟,机械地点燃,架在唇边,呼—吐出一片苍蓝。
小儿子一帆看他那样子,于心不忍,扶他在凳子上坐下,把茶水端给他:“爹,你又何必这么认死理呢?指着它又挣不了钱,小时候练练强身健体不就行了,哪能做个一辈子的事业呢?”
妻子也批评他说:“傻千山,你憨!也不知道你脑袋瓜子里搭错了哪根弦,一辈子就揪着这个曲儿不放了。我三天不给你吃饭,看你还练不练!”
大儿子早在城里开了个小饭馆,一年难回几次家,肚子都隆起了富态的弧度,小时候那点功夫,早就像撂荒的土地,荒草丛生了。他对爹说:“你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懒得说你,有空你多种点菜多卖几趟,我肯定要在城里买房的,到时候你也能添点,说出去不也显得你脸上好看!”
妻子一边在头发上抿着针缝着衣服一边絮絮叨叨些陈芝麻烂谷子,从她刚嫁过来的那年开始一年一年地数落:“你云千山除了一门心思想你那个虚无的破武馆,从来没把心放到其他的上面……”一件一件地道来,记忆力惊人,但结果无论如何她都有本事把落脚点归结到后院上,说,“前些年人家要租它你不愿意,现在人家洪钧要买你还不愿意,这么高的价钱你不卖,你非要留着它天天练功用,就算到最后你这把老骨头埋到那里我也得天天对着你骂,骂得你不安生!”
把他气得不行,哭笑不得。心想这一辈子就想这一件事情,还没有完成,想想真觉得羞愧。捡起地上的砖,运好气,大喝一声,在头上断开。
妻子制止不及,骂他神经病。那是给小儿子建新房用的砖,她心疼。一帆也劈开红砖,只不过是一个游戏,不过他是两块,父亲一次可以断四块。一帆为了安抚父亲的情绪,说:“爹,来,陪你练一回,过两天我也要出去打工挣钱了。”
四
村里有两个半大的孩子,上学余下的时间,跟着他练拳。妻子虽然照旧唠叨他,但每次还是把饭做得多一点,让阿顶和阿明也在家吃。
妻子认命地说:“我就当你是个精神病人吧,走火入魔了。”他还说:“好。”把妻子气得拿饭勺敲他的头,咚咚,倒有金鼓之声。他那是练了几十年的铜头了。妻子气得想笑:“给我把菜择好再去练!”
他和俩徒弟阿明、阿顶应声说:“好嘞!”一个朋友给他写了大幅的草书“武痴”二字悬于后院墙上。妻不认识,问写的什么,他说:“挣钱!”妻点着他的脑门,一笑而已。为了让世人知道这套拳法,周末的时候,他和两个徒弟会去县城的小广场上表演。四面八方通背拳,原是出于应战,并不具有多少观赏性,远不如做促销那边的几个小姑娘露露胳膊踢踢腿扭扭屁股吸引观众,卖力打了一通,抱拳施礼,观者寥寥,云千山寂寞之感顿生。
无奈之下,只好一再表演他的铁裆功。两徒弟安好一个支架,类似于秋千,不过架上垂下的链子上绑了一个木头长槽,槽里满装沙子、石头和十来块砖,好几十斤的重量,让好奇的行人从一端高高掀起锁链,往这头稳扎马步气沉丹田的云千山的裆部撞去,只听一声重物撞击肉身的闷响,他被俯冲下来的巨大惯性力量撞开,但收了气,调匀呼吸后一脸笑意,连一点疼的样子也没有。
这实在是不可思议,观者睁大眼纷纷称奇,连声叫着:“这可是裆部啊,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其实也没有什么奇怪的,他练了一辈子,不存在任何水分,铁裆功已然达到顶峰,完全是真功夫。这本来只是拳法中附带的一个防身招数,但是路人往往“买椟还珠”,对拳法没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可以用重物击打裆部称奇不已。
这是云师父感到悲哀的地方。等到终于满足了路人的好奇而他又没有其他吸引眼球的新鲜刺激招数之后,人们对于他对拳法渊源的讲解,提不起多少兴趣,在他冗长的讲解中围观者陆续走开。倒也有几个好奇的年轻人慕名来拜师,是带着那种想学点功夫耍酷的念头,并非
真心习武。几天下来,除了重复的扎马步、负重,不断由轻到重击打背部、腹部等处以增加肌肉柔韧性的训练外,单调、枯燥的生活使得来的年轻人纷纷逃之夭夭。
确实,祖宗传下来的这套功夫没有投机取巧的成分,哼哧哼哧练得很艰辛,容不得半点水分。甚至未练成之前,也没有多少美感,如宗教苦修一般,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战士对自己身体和意志的不断磨炼和挑战,是身体的锻打,更是心之修炼。
正因为这些,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像祖辈、父辈那样对功夫那么热心,他们要么打工要么上学,很少有人再对一套没有什么前途的辛苦拳法用心。到了外面,也不免会染上一些坏习气,抽烟、喝酒、找女人,欲望已经刺激了他们的心,荷尔蒙腐烂又腥甜的气味,控制了他们年轻而盲目的身体。甚至有几个人加入了黑社会,用那点习练不精的武艺助纣为虐,实实丢尽祖宗的脸!
云师父教导他的两个徒弟,就如当初教育他的两个儿子:“你们要记住,习武更是做人,它不光是为了防身练性,更是一种精神,侠义之心要长存,我们不欺负人,但遇到恃强凌弱的人,出手要狠!”
云师父说:“要弘扬这套功夫还需要学它的年轻人多些血性,多些意念,做一个眼中有泪心中有火焰的人,在这世上苦也罢甜也罢,都认真爱恨,好好做人。”
这期间因他表演的铁裆功实在让人惊艳,地方和省电台的娱乐和体育节目都来采访过他,于是他不得不在摄影机跟前脱了外衣只着内裤一次一次地现场表演这套功夫,配合他们完成采编任务。播出了,他也有了点名气,虽然也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际效益,但至少让这套拳术在当地小有名气,哪怕只是仅仅满足了人们的惊讶和好奇。
白天,他是菜市场一个卖菜的小商贩,谁也看不出来他普通到破旧的衣服里面,包裹的是通背拳的一代宗师,以及他一颗不甘的心。
建一座武馆,是他这一生的心愿,他所有的心思都耗在了上面,持续了几十年。这种静默绵延的力量,让知道他的人,嘴上说着他迂腐,但看见他安静地走过来,心里却会有点说不出的酸涩,近于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