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羞涩地笑了,说:“我叫周乐乐,你呢,你叫什么?”女子收起了和善,冷冷地说:“叫什么都可以!”乐乐鼓了鼓劲,说:“那我可以喊你姐姐吗?”女子看着河水,夕阳下,河面上流动着一片片碎红。乐乐说:“我没有姐姐……可以喊你吗?”乐乐觉得自己要哭出来了,但是想哭的感觉原来也可以是这么的好。女子看他很大的眼睛,眨着,很小心又委屈的样子,心知刚才的反应过于激烈了,兴许是那天她落泪的时候他正好在附近看见了也说不准。女子想着什么,鼻端一酸,两目不禁泫然,急忙忍住了,抬起脸,说:“乐乐,你过来。”
乐乐刚走过去,还没想好是站着还是坐在长椅上,就被她一把抱住了。她喊:“乐乐,乐乐,喊我姐姐吧,喊吧……”
乐乐就喊:“姐姐……姐姐,你怎么哭了?”女子却不说话,只是很突然地抱着他,抱得很紧,好像乐乐是她前世的亲人。夕
阳已经落尽,夜色渐渐弥漫开来,乐乐低下头,看见女子两臂上的小朵油彩,仔细看了看,一边是一只蝴蝶,另一边的是什么,他没看出来。
很快,女子平静了下来,让他也在椅子上坐下,她掩饰般地说:“看见你,就想起了我……你叫乐乐是吗?很好听的名字,那你怎么还不快乐呢?”
乐乐指着她肩头的文身,说:“姐姐,你这里停着一只蝴蝶,那你也不会飞啊,不是吗?”
女子点了点他的脑门,说:“你倒是会反驳。”女子晦暗地叹了一口气,“只怕再也飞不起来了……”
乐乐此时还不明白她的意思。乐乐现在只想知道她另一边的肩头上是什么,蜻蜓?茯苓子?蜈蚣?好像都不是。他问,她不说,只呵呵笑着带过。经不住他的缠磨,才说:“日落了,就是夜,夜里头最黑,有时候白天却比夜里还黑,我指着它发出一点微光,给我照一点路,好让我左肩膀上的蝴蝶在黑暗里飞……你明白吗,乐乐?”乐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也不知道他是听懂了还是懵懵懂懂,但是他希望他会懂。
女子拍拍他的头,说:“我回去了,乐乐,谢谢你陪我这么大会儿。”乐乐急忙说:“我还可以再见你吗?”女子笑,没说,只反身挥挥手,一步一步走远了。河风吹过,她纤细美丽的身影似乎也胀满了晚风。乐乐揉揉眼睛,感觉像做了一个好梦。
第二天,第三天,乐乐仍然在这个时间点去广场河边,但是再也没有遇见他叫过姐姐的那个女子。乐乐看完了落日,眯着眼睛,接着看天上次第出现的星星。乐乐知道他还得等。
与此同时,孔亚丽不再和他说话,并且不可思议的是,她竟然又和刘金毛和好了,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俨然一对小情侣的样子。有趣的是每次经过乐乐跟前,孔亚丽都要“哼”的一声把头扭到一边,然后猛地再和刘金毛亲近一点。但是有一回去食堂的路上,乐乐走着走着被树挡住了,却听见孔亚丽说:“刘二狗,你咋还攥着我的手?”刘金毛说:“是你刚才先拉住我的好不好!”孔亚丽大概是使劲甩开了,说完“别跟着我”就气哼哼地大步走了,留下刘金毛在原地茫然发愣。
乐乐都懂,但不吭声,见了孔亚丽也当她是一阵风。再看看她摔坏的自行车,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想:傻妮子,你不是就想去吃个肯德基吗?攒够钱了就请你好了吧。
可是乐乐没钱,没钱就欠着。乐乐心说:“我慢慢地攒,孔亚丽,你就等着好了,不就是欠你一顿饭吗?我会还的。”
夏天到了末尾,仍然是接连的阴天,乐乐很少去对岸的杨树上观望了。刘二狗的望远镜因为没钱续租,也被收回了。莽山的边上有一个小山头,叫孤步岩,很窄的一个锋面,雨后云霁的时候,乐乐爱去那儿坐在峰顶看日落。他看了许多次,直到看到第二十三次的时候,那个女子也没露面。乐乐觉得她像是一片早落的树叶,不知被哪阵风给吹得纷飞成灰,再也找不见了。
雨季还没结束,祖父就病倒在床上了。这个倔强的老头这回是彻底被打败了,脑血栓。老头到最后还是没干过叫命运的东西,在乡医院挂了几天水,拿了一些药,就坚决要出院,奶奶不愿意,但是给他插上的针头一转眼就被他拔掉了,回出的血染红了床单。奶奶要给儿子打电话,老头梗着脖子说:“你打,你敢打我做鬼也饶不了你!”老头子心知肚明,不逢年不过节,千里遥远,打了电话儿子也不好请假,人都飘远了,心哪里还会记挂这破败的老家?老头说,“我还没死呢,死了再打,你拖不动我,他怎么说也得回来埋我!”
乐乐把他积攒的包括过年爸爸给的压岁钱都交给奶奶,奶奶哭了。看着那都没打开过红封皮的压岁钱,奶奶说:“你家老的小的都心硬,你也别恨你爹,他在外面想来也不会容易……”乐乐没听下去,又来到孤步岩,默默坐在晚风里。
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雨,雨水把条河养得肥头大耳。祖父卧在床上,还在念叨他地里种下的二亩棉花。奶奶说:“村子都快浮起来了,哪里还有庄稼?”又叮嘱乐乐,“到处都是水,你可不要下河啊!”
乐乐点点头,也不知道听到心里去了没有。夜里奶奶的关节炎犯了,疼得呻吟不止,乐乐起来,在厨房里好不容易才用潮湿的柴火拢了一堆火,等火燃烧稳定了,移到屋子里,让奶奶烤着。折腾了好久,乐乐才迷迷糊糊睡着了。
半夜里又下起了雨,外面雨声如注,乐乐感觉睡梦都是漂浮在水上的。亦真亦幻间,正在上自习课,刘金毛他们跑过来很兴奋地说:“雪湖里淹死人了!”又可以看热闹了,他们呼啦啦都跑出去了,刘金毛甚至还热情地牵着孔亚丽一起去。乐乐没去,只是听他们回来说淹溺的是个女的,因为人已经沉下水面了,他们看到的只是水草一样的长头发,刚开始的时候发梢还在湖面上漂着,后来一个水花打过来,就彻底没有了,许久许久,唯有一个小旋涡在水面上涌动着。水那么深,没有人愿意下湖心捞起这个只看到一缕长发的女人。刘金毛他们回来,意犹未尽地谈论着这个不知名的女人,乐乐以为自己在做梦,但他们的脸是那样的亢奋和真实,连刘金毛右边脸痦子上的毫毛都纤毫毕现。乐乐无意间听到一句“左肩有一只蝴蝶,跟活的似的,在水里还要展翅飞的样子”,乐乐一听,把桌子都撞翻了,跑到湖边,湖水丰沛宁静,像谁的泪水溢满眼睛。风吹皱水面,波澜轻缓,雨后干净肥胖的云朵倒映在湖里,知了蹲坐在树枝上声声叫破夏天……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下午的时候,广场那边的警笛声回响了许久,后来有人说是酒店里出了事,城关派出所的所长张四清一丝不挂地死在浴室里。同一天死了两个人,乐乐分不清这其间的关系。迷迷糊糊的,他摸了摸自己的身子,摸到的都是空气,他团团转了几圈,甚至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但奇怪的是旁边的人他看得那么清晰,孔亚丽扭过去的头又扭回来,对他咬牙切齿地说:“周乐乐,你赔我的自行车!你赔我!”
记忆里好像孔亚丽没这么凶过,乐乐想,到底是他先惹了她了,凶就凶吧。一转脸,乐乐发现刘金毛在微笑着喊他,刘金毛笑得那样好看,占了谁的便宜似的,洋溢着怂恿的热情贴过脸来说:“乐乐,哥们儿弄点钱去,你有胆没?”
乐乐疑惑地看着他,说:“什么?”刘金毛笑得更丰富了,杀人越货似的压低声音密谋说:“你知道雪湖那边的度假区工地上,他妈的那些当官的太精了,说是给山上修庙,这样附近的人都不敢去拿东西了,怕惹了菩萨,折福,其实他妈的是修小别墅!嘿,我去看了,好多宝贝,线缆、钢筋、铝合金,堆了好多,连个喘气的看守人都没有,你的水性好,怎么样,趁傍晚咱弄点过来卖点小钱?”
乐乐不答话,一瞥眼孔亚丽又对他笑了:“你答应带我去城里吃肯德基呢,乐乐!”乐乐以为眼花了,揉揉眼,孔亚丽却不见了。对他笑的人变成了河边长椅上的女子,女子还是散发着那样宜人而忧伤的气质,迷离地笑,那么好看。刘金毛拽了拽他的胳膊:“你到底去不去嘛,看你,多大点事,咱就拿点钢筋啥的,再说拿公家的那点东西也不算偷,是吧?”
乐乐说:“是。”他确实得有自己的钱,才能独立地和叫父亲的那个人划清界限,不需要花他没有温度的汇款;有了钱,他才能偿还孔亚丽那一顿饭;才能替冤家对头一样的祖父偿还医药费……乐乐说,“不过,我要一半的钱。”
刘金毛夸张地打了个榧子,说:“好,成交!”和乐乐握了握手,笑。透过刘金毛的笑,乐乐看到那女子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冲他使劲摇头,像是在阻止他不要去。乐乐看她手忙脚乱比画的样子,倚在走廊下,轻轻笑了,他说:“姐姐,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喜欢这里,我想走开,想去找爸爸,我也不知道我想去哪儿……去哪儿似乎都不会快乐,爸爸忙着挣钱,早忘了我,妈妈陪着爸爸,爷爷老是骂我,奶奶对我好却没法和她说什么,姐姐,好多年了,就你上次抱过我……”乐乐都惊讶自己怎么说了这么多,还说得这么流畅,他平常实在是敏感寡言的人。迷迷蒙蒙,乐乐想我是不是又在做梦呢。
那女子远远地看着他,长发掩住了脸,微微一声叹息。到了傍晚,天上下着小雨,乐乐吃完饭推开碗就又要起身出去,祖父厉声说:
“这么晚了你还上哪儿逛去?”乐乐没答话,就走远。祖父忍不住又吼他,“你给我回来,兔崽子,你翅膀硬了,老子说话你都当耳旁风!”乐乐几乎是跑着,幻想自己成了一朵蒲公英,搭载一阵风就可以轻盈远行。
到了湖边,刘金毛已经准备好几个废弃的大轮胎,并且都绑在了一起,在上面放几十公斤的线缆和钢筋都没问题。他们拿了绳子推着轮胎潜进水里,很顺利,工地上除了几只蛐蛐光着膀子吹拉弹唱,其他没一个出声的。刘金毛眼里露出贪婪的光,抱了三次扎梁用的32号钢筋,乐得什么似的,不停地念叨着说:“嘿,这回好了,有钱了。是的,有钱请孔亚丽去玩了。”
到了湖边,刘金毛建议把绳子一头拴在旧轮胎和钢筋上,一头拴在他俩腰上,他俩一个在前面拉着,一个在后面推。乐乐水性好,在前面引路,绳子拴在他腰上,他仍然在水里游得很顺畅。到了湖心,乐乐在用劲往前拨水的时候,隔着暗黑的水面,竟然看到了那女子熟悉的笑脸,乐乐惊喜地喊:“姐姐,姐姐,你也在呢?”女子只是笑,并不言语。乐乐就扎了一个猛子,要抓住她,和她说话。刘金毛在后面感觉到了绳子的松紧变化,急忙喊:“周乐乐,你捣什么鬼呢?”但是接下来刘金毛感觉到脚脖子上像是有只手在猛地往下拽他,他叫一声“不好”,知道是遇上湖心的激流旋涡了。山脚山腰修建的酒店、别墅,用的都是从湖里挖出的沙子,湖底现在到处暗藏着深不见底的窟窿。乐乐一个猛子扎下去,许久不见升上来,刘金毛感到手中的绳子一紧,赶忙把绳子从身上解下来,然后把钢筋推落,自己拼命抱住轮胎。后来他还回想,自己怎么会把绳子解开得那样快,也许在他要求乐乐把绳子系到腰上的时候他根本就只象征性地缠绕了一下,在后面推着轮胎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确实是想过要做点什么,这样,孔亚丽就不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心猿意马了……
乐乐吊着几十公斤的钢筋,沉得更快,终于在水底抓住了女子的长发,乐乐说:
“我知道你在这儿!”女子不理他,淡淡地说:“你应该升上去,你听,你爷爷奶奶出村子找你呢!”这时候,骂骂咧咧的祖父还是颤颤巍巍地循例满村子找他,天已经很黑了,还下着雨,奶奶也出来了,神色黯然地一路念叨:“这孩子,会去哪儿啊?”最后,他们朝河边深一脚浅一脚地找来。乐乐隔着厚厚的水层看见祖父又气恼又焦灼衰老的脸,就想笑,他心说:“老头儿你尽管骂好了,我就是不答应你。”这一会儿他淘气得像个孩子,或者说他本来就应该是。
乐乐依偎到那女子跟前,说:“姐姐,酒店里的那个所长是你杀的,是吗?”女子这回笑了,是彼此洞知心事的默契。乐乐说:“为什么呢,他欺负你了吗?”女子在水中妩媚地笑,又沉沉地叹息,说:“终于完成了,等了半年,终于做到了……”她的声音有一种黄昏一样苍茫的悲怆。女子转身,抚摩着乐乐的头,“要是你有个妹妹,被污辱死在这地方另一家酒店的包房里,你也会这样,不是吗,乐乐?”
乐乐想了很久,重重地点头,说:“嗯。”又说,“要是我姐姐这样,我也会。”女子就抱着他,轻轻地笑。这时候祖父和奶奶,还有村里叫来的人已经转到河的这一边,他们在岸上发现了
乐乐的衣服和鞋子,刘金毛这个傻蛋上岸只顾着把自己的衣服鞋子穿上吓得抱头鼠窜,而忘了乐乐的衣服。布德老汉看着鞋子,仰天哭喊了一句:“狗日的你作死啊,天作孽啊!”奶奶则张开臂膀扑向湖水,因为被众人拉着,牙齿已经掉光了的嘴巴弯向湖面,似乎要把所有的悲伤都倾倒出来……女子推开乐乐,说:“乐乐,你听话,赶快潜上去吧!”
乐乐倒不着急,说:“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右边肩膀上文的是什么呢?”女子拉开衣服,给他看,让他看清楚。女子说:“这一年来,我看着妹妹才十七岁时的照片,就是白天,也觉得好黑,黑得像人的心。我就文了一只萤火虫,让它在黑暗里给我一点微光,将我的绝望和悲伤照亮。我左肩上,你知道,原来就有一只细小的蝴蝶,它得在夜里飞翔……”
乐乐说:“真好。姐姐,你把你的萤火虫点亮,我们在水里一起快乐地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