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孔亚丽刚踏上车子,还没走远,刘二狗看见了,说是饿狗望见了肉一点也不夸张。短短一段距离他跑得像是跨栏,眼里的电力都增加了几十瓦,简直迫不及待地和乐乐大谈刚才他打CS是多么英勇:“连过六关哪!”唾沫横飞的间隙眼角余光却都黏到孔亚丽身上。乐乐把刚才卖废品的十块钱给他他看也没看,张嘴说着,“看你,哥们儿间还这么多事,就这一回啊,下一回别跟我提钱!”又一竿子捅到孔亚丽那边,“美女,等一会儿呗,回家不也就是和你唠叨干瘪的奶奶干瞪眼,有什么意思呢?等着,我去买冰淇淋哈!”说着就往路那边的小商店里跑。
乐乐不冷不热地说道:“看人家金毛对你多好!狗日的,拿我的钱充面子。”孔亚丽皱皱鼻子,说:“哪个稀罕!”又趋近一点,问他,“这周末,你去不去吃肯德基?”
乐乐不置可否:“再看吧,我这一段没钱。”孔亚丽说:“切,骗谁?不想去算了!谁不知道你爸爸在深圳那边的大厂子里做工,给你爷爷寄来的钱都花不完!”乐乐脸上陡然阴沉了,说:“他有个屁钱,你爸妈出去一年又挣几个钱回来?就
算有钱那也是他的,又和我没关系。一年就过年那几天回来一趟,早都记不起他长啥样了,我才不要他陌生的钱!”
孔亚丽笑,一笑更早熟得好看,说:“钱哪有陌生的,能花都是好钱,你管是谁给的呢!”她又说,“不过,你说得也是,他们做爸爸妈妈的,过年见了也跟那陌生人似的,亲不起来,我也不大想得起我爸爸上次是啥时候陪我玩了。”
孔亚丽踩上自行车:“说定了,这周末,我请你好了吧,小气鬼!”孔亚丽留下一句“谁变卦谁是小狗”就踏着车子走远了,在夕阳最后的一抹余晖中只留下一抹绷紧的身影。
除了说话爱模仿电视里那些弱智的穿越剧演员傻啦吧唧的台词之外,其实孔亚丽还是很漂亮的,并且还在继续通往漂亮的不归路上。可惜“猪”乐乐对她感冒不起来,就像鸡蛋鸡肉后面隐藏着鸡屎味儿,孔亚丽日益完备的漂亮也仍然难掩没消化干净的红苕味儿,吃再多肯德基也不管用。看着兴许差不多,可一走路就显出女人的不同来了,没有河边长椅上的女子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东西,乐乐想,气质,对,就是这个词儿。
乐乐正在瞎想,捧着冰淇淋兴冲冲赶过来的刘二狗撞了他一把,问:“孔亚丽呢?”
“走了。”“你咋不留住她?我不说了吗,让等一会儿!”
乐乐被他大块头的身体撞得一个趔趄,要不是看干不过他早反击了,没好气地说:“你不是跑得快吗?追呗!”
刘二狗把冰淇淋捏碎一甩手扔了,看着孔亚丽消失的方向,说:“信不信,不要一个月,哥哥把这小骚妮儿拿下?”
乐乐才不管他拿下拿上,说:“望远镜再给我用一段。”刘二狗说:“你这回的租金还没给齐呢,还欠我十块!”乐乐说:“你刚才不说不提钱了?”刘二狗鼻子都笑歪了,拍拍他肩膀,说:“兄弟你太天真了,刚才是刚才,当着女人的面,我得给你点面子。”乐乐嘀咕着骂:“你妹的!”刘二狗说:“啥?”乐乐说:“说你帅呢!帅得苍蝇蚊子都计划跟你联合生第二胎。”刘二狗没注意后半句,只听见帅,便摸摸乱蓬蓬的头发,说:“那是,那是!条河一中你周乐乐算是帅的了,但比着哥哥还差那么一点火候。”刘二狗嘿嘿地笑。笑完了才叮嘱他,“下一次合计在一起是四十块啊,可别忘了。”然后顺带着好奇地问他,“你天天拿着望远镜可也没见你看哪个女的呀,那你拿着干什么去了?”
乐乐被他无意间说中,脸上有点晕红,说:“啥也不干,就没事看看水里的鱼虾咋个笑和哭,看看蝴蝶怎么给风导航。”当然最重要的一条他没说,他只想看到黄昏、河水、树荫、云朵这些是如何给长椅上的她做烘托的背景。
刘二狗像看一个不幸的神经病一样看他,嫉妒地嘀咕道:“真不懂孔亚丽怎么会爱和你这个脑袋进水的傻瓜说话?”
接下来的这个周末孔亚丽没有去城里吃她心仪的肯德基,在拐入到学校的那一段丁字路口的时候她被一辆突如其来的自行车给撞瘸了。当然瘸得并不厉害,是那种需要人搀扶然而却不伤筋动骨的瘸,可以说是恰到好处。当乐乐松松垮垮地提溜着书包走向初一(三)班教室的时候,走廊下刘二狗正亦步亦趋地搀扶着柳眉微蹙的孔亚丽。看到乐乐来了,刘二狗暗自挤了挤眼,志满意得又有点挑衅的意思,那分明是“小子,怎么着?这小妮喜欢你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乖乖牵着”。
乐乐把书包抛出一个寂寥的弧线,接住,连教室也不进就走了。脚步带着他走了一圈,最后还是熟稔地沿着条河,走了好远好远,一直走到靠近雪湖的老地方。河边什么也没有,长椅上也空空荡荡的,乐乐倚在树上,看着天上的云。云好多,很自在地轻缓飘浮着,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心事,会不会有不开心?乐乐想:大概也会伤心吧,要不然怎么会下雨呢?
百无聊赖间,乐乐看见树杈上有两只鸟,一只大的,一只小的,小的鹅黄初覆,大的大概是爸爸或妈妈,站在枝头叽叽喳喳说着什么,大约是在指导小家伙试飞。小家伙飞了几次都跌跌撞撞的,就有点畏缩,抓牢在枝头上。大鸟在旁边叽叽喳喳说了好久,小的还不松开,大鸟就冲过去使劲啄了小鸟一口,小鸟扑棱着,并没有摔下,挣扎了一下就飞稳了,然后它们就欢喜地飞远了……乐乐一直看着,想起刚学骑车的时候,也是这样,说好的爸爸在后面给他扶着,扶了几圈,他回头才发现爸爸只是跟在后面,早就撒开手了。还有,小的时候,高高大大的爸爸爱一猫腰把他架在肩头,让他骑在脖子上,爸爸再快速地转圈,他常常搂紧爸爸的脖子溅落一片清脆的笑声……乐乐心里的恨柔软了一块,他以为自己长大了,不再需要那个叫爸爸现在却在遥远天边的男人了。乐乐抬手摸摸脸上,才知道眼睛下雨了,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好难过的,都习惯了。
他还没到理解父母出门在外打工挣钱就为将来能过上好点的日子的年纪,乐乐看着满天的云朵,小小的心只是觉得,好寂寞。
风吹来,摇落杨树叶子。乐乐觉得心里好空,好荒凉,很想和一个人说说话,甚至,很想柔软地哭一会儿……但是他想了一圈,火爆的祖父、棉花一样唠叨细碎的奶奶、娇媚的孔亚丽,还有面容模糊的父母,都没有一个合适的。快上午的时候,乐乐从树上下来,走了很远,绕过河面,到对岸规划的旅游区那边,乐乐想:长椅上的你,会陪我说说心里的话吗?鸟回答着云,风回答着花,但没有人回答他。
低矮的莽山实在是北方很普通的一座山,不大,但树木繁茂,条河环绕,所以空气很好,又有几处温泉,所以周围几个县城的有钱人和官员在山腰上修建了许多隐蔽的度假屋。本地打着老流氓刘邦在此处做过亭长的所谓“汉兴之地”的旗子,塑了个像,摆点文化的架子,骗一些不知底细的游人。但其实旅游的人并不多,阔大的“汉风广场”很多时候都是安静的,几家酒店也以承接有官方背景的旅游团为主,并不喧闹。乐乐在广场上转悠了半天,始终猜不透那女子会从哪个酒店出来。那些好的酒店,都在专有路段的警戒线里面,他进不去。就好像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心,那么多的门,他却不能进去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
已是下午,乐乐不再抱希望今天会遇到她了。找到广场边上靠近河边的那个长椅,乐乐坐在了他之前在树上观看的长椅上,用那女子的眼光打量河面和周围的景物。景物也都很平常,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他把望远镜架起来,投在酒店那边,看了一会儿。不经意间,一辆黑色的车驶来,很快闪了过去,镜筒里划过一个身影,那么迅速,一闪而过,但乐乐凭着眼里残留的影子还是在心里拼凑出了河边女子的那张脸,旁边似乎还坐着一个男的。待乐乐奔跑着想看得更清楚一点,黑色轿车早已飞驰走远。
乐乐猜了半天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望远镜架在眼前,连着他的身体,像一个站着的大问号,很茫然。
到了学校乐乐仍心不在焉,被班主任臭骂了一顿,最近他逃课逃得确实多了一些。现在的乡下公立中学不收学费之后,也没有了升学指标,好一点的老师早都到私立学校挣钱去了,剩下的老师要么是师范招教考来的年轻毕业生,要么是熬着等退休的编制教师,学生早恋、玩、逃课、上网,老师懒得管,也管不住。乐乐盯着班主任硕大的不停开合的嘴巴,心想,要是我也像刘二狗那样给你送些礼品之类的,你恐怕就闭嘴了。没意思,乐乐想,真的好没意思。
被班主任骂过,刘二狗幸灾乐祸地围着他说:“嘿嘿,我说你也傻,你给他弄个手机充值卡啥的,哪怕你就是在教室里打kiss,保准他也不会管你!”以前乐乐觉得老师都好高尚,蜡烛啊、园丁啊、太阳啊什么的,其实都不是那么回事。孔亚丽就说过教体育的代课老师总爱借着纠正姿势摸不该摸的地方,还有初二年级的数学老师,老爱让学生去他宿舍里单独补课……多了去了。
乐乐说:“我又不欠他的。”刘二狗说:“你不欠他的,可社会欠啊,就那点合同工资,他要是好好教课才怪呢。不说这个。嘿,哥们儿给你猜猜,孔亚丽的咪咪多大?”刘二狗暗黄的眼珠泛着精光,亢奋得有点把持不住地想和乐乐分享。乐乐觉得他那样子真猥琐,有些倒胃口,就拿着书包往前走,刘二狗跟着他滔滔不绝。乐乐知道他是故意说给他听的。“嘿,你别不信,我把她抱到卫生所的,就隔了一层衣服我还看不见?”刘二狗说,“怎么样,你服气吧?嘿,她不是不理我吗?这还不好办,我让晕三这小子在校门口撞了她一下,我就赶快把她抱到卫生所,哈,直接就越过说话递纸条那些小把戏了,怎么着,哥哥高明吧?告诉你,这是经验,你想要和她发生点关系,先得有联系!‘咣当’撞一下子,立马不就联系上了!学着点吧,跟哥哥比,你还嫩着呢!”
然而孔亚丽突然在后面大喝一声:“刘金毛,我日你先人,原来是你预谋的!”刘二狗傻了眼,脸都绿了,不再炫耀得唧唧歪歪了,不知所措地说:“嗨,刚才不见你在座位上睡着了吗?我说等一会儿就送你回去呢……”孔亚丽又问候一声刘二狗的先人。她本来是在座位上睡着的,但乐乐回来的时候她就醒了,趴在那儿偷偷看他。谁知道刘二狗这货一得意嘴就把不住,声音还这么大。乐乐想笑,笑笑也没多大意思。刘二狗解释不通,已落荒而逃。乐乐也要走,孔亚丽说:“周乐乐,你给我回来,别想走,先送我回去!”孔亚丽一发火声音就是本土妞的本色了,气呼呼的,但反而更可爱。
乐乐说:“刚才我看你不还蹦起来要踹刘金毛吗,应该没啥大碍呀?”孔亚丽扶住腿,说:“哎哟,这会儿又疼了!疼!”乐乐没法,只得把她抱到自行车后座上,送她回去。本来顺着主道没有必要旁逸斜出的,乐乐却把自行车往广场那边骑,孔亚丽问:
“嗨,你干啥去?”
乐乐说:“带你转转,不好啊?”孔亚丽很开心地笑,简直有些雀跃了,说:“好啊,好,我腿好了你带我去爬山才好!”
但是乐乐骑着骑着往前好像看见了什么,忽然把车子刹住了,孔亚丽撞在乐乐的后背上,很欢喜和幸福地气恼:“讨厌,你把人家鼻子都撞疼了!”孔亚丽打了他一下,还想再打,乐乐已经丢下车子跑了,他跑得那样快,背上的书包在肩头大幅度地摇摆。孔亚丽顿着脚,在后面喊,“乐乐,周乐乐,你去哪儿?”
乐乐根本没听见。孔亚丽喊了好久,都喊出气愤的泪意了,乐乐也没听见,没有回转。娇小的自行车摔倒在地上,前篮都摔坏了,孔亚丽气没处撒,又照车子上踢了一脚,本来就跛了一条腿还没好,重心不稳,趔趄了一下还是摔倒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孔亚丽又气又委屈,落了泪。待她推着受伤的自行车往前看清乐乐跑到河边长椅前,是为了和坐在那儿的女子搭讪时,孔亚丽掉头就走,一瘸一拐地咬着牙负气说:“周乐乐,我要再理你我不是人!”
乐乐激动地跑过去,待到了跟前,就像到了门前,他怦怦跳的心又没有勇气掀开这一层门帘了。乐乐局促不安地站在女子附近,佯装看一脸酡红的夕阳和莽山缠绵,心里却默念着“要有关系得先发生联系”这句刘金毛提炼出的至理名言,念了几遍,壮了壮胆。女子正从凝视里扭过头,四目相对,乐乐逼出一句话:“你也喜欢看日落吗?”
女子看着他,微微扬起嘴角,没有说话,眼睛里含着一抹柔和的光线,神情柔软而平坦,似乎在等着他说下去。
“我喜欢看,虽然那么短,接下来就要黑了,可它很美。”乐乐受到鼓励,“你也喜欢,不是吗?”
女子迷离地笑了一下,扬一扬头发,说:“嗬,我为什么喜欢呢?”乐乐说:“我不开心的时候,坐在山上看看日落,心里就会好些。你也不快乐,我知道。”
女子直起一点身子,说:“有意思,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上午坐的黑色的车,还知道好几天前你在这里哭过,哭完了还咬着牙骂人。”乐乐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女子一瞬间惊讶地张大了嘴,掩着唇,像看一个天外来客,以至于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不知道连这些也会被眼前这个瘦弱拘谨的男孩知道。女子警惕地说:“你是谁,是谁让你监视我的,你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