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寒郁
寒郁
原名李会展,1988年生,河南永城人,现居东莞。
曾做过流水线工人、建筑工、记者、内刊主编等,现为某杂志编辑。
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长城》《文学界》《时代文学》《山东文学》《莽原》等。有作品被《长江文艺(选刊版)·好小说》《小说月报》《甘肃日报》等选载。
布德老汉走在堤岸上,短短一段路走了他一身汗,上了坡,他忍不住弯着腰停下来喘了几喘,叹口气想: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早年他和伙伴们在河边挖沙子时,看见野鸡野鸭,什么工具都不带,几个人空着手就撵得野鸡气喘吁吁最后轰然倒地,然后拔了毛就在河水里洗洗,烤熟了,弄点高粱酒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好光景仿佛一眨眼就过去了,现在呢,老得只剩了一个空壳。他老是听见死神在身后穷追不舍的脚步声,催租子似的。布德老汉硬硬地叹一口气,搭起手背,从河堤上望去,人老了,脾气还不老,一张嘴就是:“周乐乐,你狗日的死哪儿去了?赶快滚回家给老子吃饭!”
喊了两遍,带出了一串拥堵的气喘,咳嗽了几声。正是大中午,阳光猛烈倾泻下来,白光中唯见木叶葱翠流水潺湲,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布德老汉胡子抖动着又破口而出几句:“狗日的,小狗日的!”然后弓着身子沿着河堤往前走,走一段喘匀气息就要骂一句,顺带着把在城里的儿子栓领也骂上,“你狗日的倒轻松,一甩手把崽儿留给老子,小狗日的毛儿还没长严实就上蹿下跳敢给老子犟嘴了,和他爹一样,都不是啥好东西,气得老子一蹬腿死了也省得给你们操这份心!”布德老汉像个木桩,一戳一戳地气呼呼地往前走。虽然骂骂咧咧的,但仍难掩脸上的焦急之色。
早上,乐乐去镇子上理了个头发,染了一撮酒红色,回来这爷孙俩就吵起来了,一个说小的不学好染个杂毛像小混混,一个说老的你懂个屁。老的摔了一个碗,小的一摔门就走了。老的胡子撅着在后面吼:“小狗日的你干啥去?”小的回一句:“死去!”就晃着桀骜而瘦削的青春期身体不逊地走远了,把布德老汉气得头顶冒烟。老伴劝也劝不住,还被他推搡了一把,怪罪道:“你养的好儿子,你好儿子又养的好孙子,翅膀硬了,会跟老子顶嘴了!”
结果过了中午饭乐乐还没回来,布德老汉嘴上说“有本事就别回来吃,饿死正好”,来回团团转了几圈,还是按捺不住去河堤找他。
河叫条河,不过是一条河的省事叫法罢了。奄奄一息瘦弱了一春天的条河得了盛夏的雨势,胖得简直歌唱了起来,把在中途泊起来的雪湖也娇惯成了一片小规模的海。乐乐平时就喜欢一个人在河边转悠。
布德老汉在河畔上滑了一跤,几乎摔倒,站稳了便破口骂道:“老天爷,你也不是啥好东西,麦子灌浆的时候你不下雨,现在玉米刚种进地里你三天两头地尿一场,到秋里没有收成拿狗屎供你!”远远看到雪湖对面的莽山山脚下别墅区外围正机器轰鸣的工地,他也要气不顺地骂一句,“狗日的当官的玩得还怪花哨,莺歌燕舞的,在这山里悄悄建个小皇宫,打着旅游开发的名义男盗女娼,祸害俺这地方的风水,早晚要遭雷劈!”这会儿老头看什么都不顺眼。
沿河堤走了好远,也望不见孙子乐乐的影子,布德老汉有些气急败坏,喊了几声:“周乐乐,周乐乐,你这个犟种!”——没人应,他只好罢手,吭哧吭哧地折回家里。
其实,祖父的这一切乐乐都看在眼里,甚至祖父喊他时气力不支拉风箱一样剧烈地换气,他都听得见,直到看着祖父苍然瘦硬的身影消失在正午白茫茫的太阳光里,乐乐才小声而倔强地回了一句:“你也是犟种!”
他在树上,就在刚才祖父站着喊他那地方高高的树干上。他瘦长的身体伏在拥挤的树叶后面,祖父已佝偻的身子抬头都困难,要是能发现他才怪呢。
树荫很密实,投下一方浓绿的阴凉。过午了,乐乐虽然有些饿,但仍然不想下来。虽然刚才祖父苍老焦灼以致恼火的呼唤让他有一瞬间的鼻端发酸——特别是他在高处一览无余地看到祖父花白的头顶和茫然担忧的眼神时——但这点悔意很快便被另外的期待所取代。
乐乐盯着河对面山脚那里的一片乳白色的楼群,他来到河边,是有隐秘的安排。只有他知道,他在等一个人,等一双落花一样忧伤且美丽的眼睛。
自从对面的莽山被规划成旅游区,山脚下的楼群就多了起来,酒店、旅馆、餐饮,包括美好暧昧的职业女子,也都鱼贯而来。她们和时而涌来的旅游大巴、小车,连同新鲜的普通话和光鲜的衣着、笑脸,构成区别于河对岸广袤而荒凉的乡村之外的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像一扇旋转的门,乐乐只能浮光掠影地远远看上几眼,门后面的情景,他看不见,也想象不出。正如他想象不出午后常来长椅上坐一会儿的那个女孩看着河面时,在想什么。
当然,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伏在树上的男孩,一愣就是半天,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曾有只路过的飞鸟隔着树枝,把他当作同类想热情地和他搭话,可他一张嘴,“啊”的一声,就露馅了,鸟儿遂吓得飞走了。他很失落,连一只鸟儿,他也无法与之诉说。
他清瘦、寡言、桀骜缄默的脸,带有一种青春期敏感而危险的气质。在学校里,那些叽叽喳喳麻雀一样的女孩他不喜欢,那些横冲直撞、上网打游戏冲关的男孩子他也讨厌,那些道貌岸然只知道照本宣科灌输一些腐烂美德的老师,他更是厌烦。总之,在学校里他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在家里呢,他更烦得慌,和祖父就像一个大火药桶对一个小火药桶,说不到三句话就要爆炸,要不是奶奶在中间做“缓冲带”,一天都不知道要吵几回呢。其实他也知道这样不对,但就是忍不住心里的火气,也不知道这火气是从哪儿来的。每每祖父还没说他一句他就按捺不住还起嘴来,祖父要他好好学习,他就顶一句:“学得好有个屁用,到头还不是要打工!”祖父说小乐你上地里看一下玉米,他理也不理,说:“有啥看的,还能长腿跑了不成?再说你看村里谁还撅着腚吭哧吭哧种那几亩破地,一年收成的粮食不够汗水钱!”……诸如此类,周乐乐总是有本事一句话就让祖父噎住嘴瞪大两眼气得七窍生烟。奶奶看着祖孙两个斗鸡似的支棱着红冠子一样的脸,叹口气说:“你们爷儿俩上辈子有没解开的仇怨哪,冤家呀,这辈子投生成祖孙来一点一点地还。”
乐乐说:“算我瞎了眼,投胎时光顾着挑奶奶,谁知道搭配的爷爷是个劣质货,我认了!”
奶奶哭笑不得,布德老汉骂得逻辑都不通了:“狗日的兔崽子,你浑蛋!”乐乐回他:“遗传,爷爷,遗传!”就出门走远,把祖父被岁月剥蚀得如枯松般
的身体晾在身后的晚风中。有一瞬间,已经走了很远,乐乐回过头,看见祖父仍然保持一种既愤怒又关切的眺望姿势,望着他逐渐长大和消失的影子。隔了很远的路,乐乐的心还是猛地疼了一下,他十三岁正在抽穗的身体也抽动着一声轻叹,唉!
但当他走到河边,心里又不禁浮现出夕阳下那不知名的女子谜一样怅惘的脸,他年少的心就立即被占满,再没有心思想别的了。已有近半个月了,除了中间下雨的两天,每天中午和黄昏的时候,他都要爬上河边那棵沧桑粗壮的白杨,望着对岸,一分一秒地像守望花开一样,期待着那女子绽放在对岸的长椅上……通过半个月的观察,乐乐总结出了一些规律:女子常在午后太阳倾斜时,从那边青石铺就的仿古街道上姗姗走来。大约是刚午睡过,整个人略显慵懒,衣裳也有点皱乱,像是从梦里走来的,这个漫不经心的样子反而更好看。还有一个时间点,就是夕阳快落入低矮苍茫的莽山后面时,女子有时会踩着即将收尽的余晖,眯着眼望着温柔灿烂的斜阳,坐在长椅上。但不管是在哪个时间点出现在河边,女子都要先抱着臂膊看着河面,好像很冷的样子,然后会抽一支烟,再悠悠地看着远处,眼神迷茫。乐乐猜不透她在想些什么。他借助刘二狗的小型望远镜,清楚地看见女子低垂修长的睫毛,因陷入心事,偶尔缓慢地眨一眨。每眨一下,乐乐的心就好像被女子的睫毛撩了一下,微微地,痒。看久了,乐乐咽了咽刚发芽的喉结,女子的睫毛如门帘,他真想伸出手,隔着条河,掀开帘子看看后面是什么样的心事婉转。
女子往往等一支烟慢慢抽完,再坐一会儿,就起身抖抖裙角,拂落烟灰,飘忽地走了。还是沿着青石板,走到那一片仿古的飞檐楼群里,乐乐就看不见了。看不见他也要看,脖子伸得老长,乐乐猜测,那女子可能住在山下招商引资建成的最好的一家酒店里。
但是,谁知道呢?乐乐把头抵在枝丫上,愣愣地,看着树叶摇动大面积的风,拂过他细长的眼睛,感觉心里也如那飘落的杨絮,起起落落、飞飞扬扬的都是白花花的寂寞。乐乐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傍晚,乐乐去收购站把积攒的废纸塑料瓶之类的卖了,卖了十二块钱,钱都付了,废品收购站的老板又拉住了他,抢回来两块,因为他往袋子里放了一块石头,老板往外倒的时候才发现。双方都戏谑着骂骂咧咧了一番,各自都不当真。乐乐经常这样干,刘二狗的望远镜是租给他的,一天要收三块钱。他缺钱。他是不会问祖父要的,张口要的话祖父当然会给他,但他实在不想听祖父给钱的同时又要嘱咐他的“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对得起你爹每个月给你寄来的钱”之类大而无当的老话,他烦。路上遇见了孔亚丽,乐乐远远地就扭过头去,他是真不想搭理这个眉脸窄小的小狐狸。可孔亚丽却刹住她娇小的自行车,喊他:“周乐乐,今儿下午你又逃课了!”乐乐像个肇事后的逃逸者,被事主抓住,虽然逃课也不算什么,并且上课坐在那儿也学不进什么,但被孔亚丽一喊,他还是本能地想起祖父教训他时佝偻的身子和脸上聚集的几世同堂的皱纹。乐乐心生一点愧疚,然而他又恶心这本能的愧疚,所以对孔亚丽当然没有好脸色,回一句:“要你管!”孔亚丽还是一张笑脸,学着电视上的明星故作性感地眯缝着眼,说:“看你撒,今儿个上课老师问起你我还说你请了病假呢,不知好歹!”不到十四岁的孔亚丽翘起手指掩一掩鬓发,装模作样老气横秋地说,“你们男人哪,没一个好东西!”
乐乐鸡皮疙瘩顿起,想,不知道河边那女子说话是不是也这样吊着嗓子嗲声嗲气。这么一想,乐乐有一瞬间的感伤,这样偷偷看了人家十来天,竟还没听见她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应该很好听吧,就像春天雪湖的水往下流的声音,乐乐想,反正怎么着都比孔亚丽现在装腔作势的声调好听。
路边孔亚丽侧着小白杨一样正在抽条的身子,说:“哎哎,周乐乐,跟你说话呢,你魂儿丢了啊?每次都心不在焉的样子!”孔亚丽跺跺脚,愠怒的样子。
乐乐回过神,说:“好了,谢谢您!”孔亚丽很快接过来:“怎么谢呢?”她手指很俏皮地弹了一下,眼神婉转,有点魅惑的意思了。她在等他说话。他坐在她前面,当他坐在教室里很容易地被窗外的一只鸟、一朵云把心带出门时,他不知道后面的孔亚丽最喜欢看他侧着脸望着天空的样子。他的眉毛好看,眼睛也好看,像孔亚丽心中某个小明星的民间翻版。当然,他在前面,后脑勺没长眼睛,看不见后面,所以不知道。
乐乐想了半天,只是说:“把我的网卡给你拿去玩几天。”他在学校附近的黑网吧办了一张卡,因为班里几乎所有的男生都办了,不上网实在被人笑话,但他去了几次就不想再去了。网吧里太嘈杂了,抽烟、说脏话、号叫、打架……乐乐不喜欢。他还是喜欢安静一点干净一点的地方,比如树上,比如河边,比如遥遥地看着河对岸那女子安静的脸。
对于乐乐应诺的感谢,孔亚丽脸上明显失望得很,撇着嘴角说:“我才不去呢!刘金毛叫我几次我都没去呢,还是包间,谁稀罕你那普通机的破卡!”
刘金毛就是刘二狗,很横的主儿。乐乐的望远镜就是租的他的。但是乐乐一点都不喜欢横行霸道的刘金毛,他那个臭鞋垫一样的脸却总是作顾盼自雄状,好像整个条河一中的小女孩都是他的似的。所以乐乐说:“那你就去呗,闲着也是闲着,闻闻新鲜的黄鼠狼尿味儿不也挺好的。”——刘金毛有狐臭。
这回孔亚丽是真有点恼了,跑过来擂了他一拳头:“坏蛋,你讨厌!”好像还不足以表达自己心里的愤怒,孔亚丽又连说了两遍“你最坏蛋,最讨厌了”。骂完了却又笑出一脸的花,说,“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肯德基呢,上次暑假去我爸爸打工的省城吃了一回,都一年了,都快忘了啥味儿了!”
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乐乐却说:“我不吃鸡。你没觉得不管是鸡蛋还是鸡肉,吃多了,吃到最后都能吃出鸡屎味儿吗?”小时候奶奶疼他,却没什么东西给他,就天天给他煮鸡蛋,他吃得太多了。
孔亚丽说:“去死!猪,你就是猪,真恶心你!”乐乐咧嘴笑了。终于摆脱这个缠人精了。一转身却看见刘二狗从网吧那边出来,正好,倒省得进乌烟瘴气的网吧里去找他了,乐乐就是想告诉他,望远镜他要再租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