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盛开·90后新概念·初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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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绮想·他人生桃花扇(1)

刘梦怡

已是初冬,风隐隐地没了秋天的凉爽,刮在皮肤上有些许的痛。嫣然不管不顾,只身穿着件旗袍,站在天台上,出神地望着远方。丫环春离拿着件白色狐皮袄,替她披在身上,道:“小姐,外面风大,小心冻着。”

春离是打戏班里跟着嫣然过来的,所以她不像别人那样唤她三姨太,而是一直“小姐”“小姐”地改不了口。在整个林家,也只有春离一人是真心对嫣然,她永远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她饿晕在嫣然家门口,是嫣然扶她进屋,喂她热粥,在春离这凄凉的十九年生命中,第一次有人那般温柔地对她。从此她便一直跟在嫣然身边,尽心服侍着她。

春离忘了有多久没有看到嫣然笑了。在清冷的风中,嫣然的脸被冻得苍白,却越发显得楚楚可怜。今日,她穿了件月白色旗袍,显出曼妙的身姿,裙摆处绣着大朵大朵艳丽的桃花,开在这肃杀的景象中,仿佛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

春离看得痴了,她喃喃着:“小姐,你真美!”整个林府上上下下都知道嫣然喜欢桃花,那般地爱。不仅衣服上都绣着,连庭院前后也种满了桃花。而他们亦知道这美丽绝伦的三姨太曾是京城有名的戏子,唱得最好的便是那曲《桃花扇》。

林老爷当年也是在偶然的机会下,去媚月楼听到了嫣然的戏。那华丽绚烂的戏服下隐着一张清冷的脸,戏子浓艳的妆容中却有一股化不开的厚重的悲伤。她轻扬水袖,缓歌曼舞,幽幽怨怨的神情就好似那个在秦淮河畔的名妓李香君。剔透的樱桃唇里轻轻地唱着: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夭夭,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到这里,嫣然顿了顿,眼角似有一滴泪,却转瞬即逝。正是这恍惚的哀伤,让花甲之年的林老爷,有了娶她的念头。台上的娇艳女子多么像几十年前含恨而走的翠儿啊。

林老爷发家之后,看尽了天下美色,却唯独忘不了那个共患难的爱人。当他回忆起翠儿的时候,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浑浊的微笑。翠儿有一头乌黑的头发,翠儿的双唇红艳艳的宛若清晨第一朵盛开的花。翠儿说话的声音像春风,暖暖的,柔柔的。

一个月后,大红的花轿便抬到了戏班门口,嫣然换下了俗艳的戏服,穿上华冠锦服的新娘装,正式成了林家的三姨太。嫣然在奉茶的时候终于见到了传说中孤傲的二姨太洛丝娘,她脸上的妆容极其精致美丽,却也隐隐地看得出几许沧桑。先前几个口快的底下人早已在说,怕是二姨太风光的日子不多了,她哪里能敌年轻的三姨太。何况三姨太本就是个唱戏的,戏子最擅长的就是演戏。

都说口舌是最恶毒的利器,无端端一句话伤了两个人。可嫣然却见洛丝娘看她的眼神中没有一丁点的嫉妒与仇视,只是透着一股轻蔑、不屑。刹那间嫣然明白了她不爱林老爷,一点也不爱。嫣然不禁开始有些同情林老爷了,娶了两个妻子,却都不是自己的红颜知己。

而一个月前她还恨他入骨。师娘那用凤仙花染得红艳艳的指甲一遍遍地抚摩着她的脸,道:“嫣然,趁着年轻,不如早早嫁了人,像我们这样,唱戏唱不了一辈子的。”嫣然抬起头看她,一双紫葡萄般的大眼睛里溢满了泪水。师娘转过身,不忍再看。嫣然拉着她的衣袖,抽抽噎噎地说:“师娘,我不嫁,我不想嫁啊。”最后五个字她咬紧了双唇说出来,声音涩涩的,在场的人听了无不一阵心酸。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地知晓她和谢家涵的那段情事。家涵是戏班里唱红了的小生,与嫣然也总是同台演出,他若是那乌江自刎的项羽,她便是深爱着他的虞姬;他若是那意气风发的唐明皇,她便是那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贵妃。但他们唱得最好的还是那出《桃花扇》,她是李香君,他是侯方域。每次只演最初的那一幕。

香君听到方域的笛声,娇羞地扔下随身的物品,探出半个身子看着他。她低头,他抬头,双眼交会的一刹那,只那么一瞬,便是一生一世的纠缠。

谢家涵知道林老爷要娶嫣然的事,急急去找她,师娘拦住了他:“家涵,不是师娘狠心,要棒打鸳鸯,只因林老爷在清河镇的势力太大,我们惹不起啊。”谢家涵的眼里喷出怒火:“师娘,你居然是如此贪生怕死的人!”

这个年过中旬的女人呆呆地看了他很久,方道:“就算你娶了嫣然,你拿什么养活她?唱戏?终究是唱不了一辈子的。”家涵不管这些,年少的他有着一份可贵的稚气,他说得血气方刚:“我就不信我一双手养活不了嫣然。”

师娘苦笑,末了,放下一句狠话:“反正嫣然是嫁定林老爷了。”

谢家涵怔怔地听完,师娘的脸在他眼里顿时可怖起来,像是青面獠牙的鬼怪,伸出爪牙,存心是要拆散他和嫣然。他不甘心,他怎么甘心?正是这个曾经一字一句教他唱戏的女人现在要他把这辈子最爱的人拱手让出。他舍不得和她分离,更舍不得让年轻的她在一个已是迟暮之年的老人身边寂寞地凋谢。

家涵去找嫣然,他站在门口,痴痴地看着她。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握住她的手:“跟我走吧,世界这么大,我就不信没有我们两人的容身之地。”嫣然凄凄艾艾地抬头,眼前的这个男子那么真切地站在她面前,一伸手便可触到他的眉他的目,他苍白的唇,可为什么即使靠得这么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一点点变得遥远,命运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不断地把他们拉向两个不同的方向。她冰冷的指一遍遍抚摩着家涵的脸颊:“你说,我们能逃走吗?林老爷的势力那么大。”他微笑,轻轻地把她搂在怀里:“嫣然,不怕,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害怕。这是她长久以来听过的最温情的一句话,她把它们刻在了年轻的心里,直到烙了印,结了痂。

然而一个月后,嫣然还是穿上了大红的霞袍如约嫁到了林家,那一晚他们没有走成,师娘就那样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夜色中,她浓妆的脸如同鬼魅。嫣然踟蹰了,怎么也不敢向前迈出一步,跨过门槛。她宁可师娘让人抓着她,扇她的耳光,或是把她关起来。这样她心里的愧疚些许会少一点,可是师娘什么也没做,只是这样痛心地看着她。过了许久许久,她终于开口:“嫣然,我不想看着你,远走他乡,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再说你们能去哪,离开了戏班,你们什么也做不了。家涵如今已是角了,难道你要让他这样出走,从龙套唱起?”

而谢家涵在与嫣然约好的那个小溪边等了整整一夜。夜间的露水打湿了少年单薄的衣衫,家涵扎紧的包裹从他肩上慢慢滑落,他突然明白,原来爱情不过如同包裹上的结一样,系得再紧,也总会有松落的时候,甚至都不需要外力的拉扯。

谢家涵第一次想要这样真心地去呵护一个女子,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别人。这个新郎若是比他英俊,比他优秀的男子倒也罢了,却偏偏是个一只脚已跨进了棺材的老人,只因他随意送她件首饰,便是他唱了一辈子的戏也买不来的。他觉得自己是上辈子欠了嫣然的,纵然她有千般不是,他依然忘不了她。空闲时,家涵常常在林府周围徘徊,期盼那深锁着的大红色门能够打开,走出嫣然清瘦的身影。他自私地希望嫣然过得并不好,会在他面前泪水涟涟,那么他一定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用他并不宽阔的肩膀一一承接她的悲伤。

然而谢家涵并没有等到嫣然,却等到了二太太洛丝娘。随从告诉她,已经连续几日在林府门口看到此人了,但他却又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洛丝娘派人打听了谢家涵的身世,也就知晓了他和三太太嫣然的那些过往。

洛丝娘恍然间明白了嫣然眼里常年的悲凉,没有新过门的太太的跋扈,亦没有戏子的妖气。原来只因她心里装着另一个人,所以荣华富贵在她眼里淡得如风一样。可是既然她心有所属,当初为什么又要嫁进来呢?洛丝娘知道如果换作自己,一定是不愿意的。当年的她也只因是糊里糊涂被继母调了包,等她揭开喜帕时,方才看见眼前林老爷苍老的脸。她哭过,闹过,也自杀过。林老爷开始是宠着她,事事由她,后来也渐渐对她失去了兴趣,不理不睬起来。

洛丝娘年纪轻轻便等于守了活寡,少女时如花般的她曾对爱情充满了巨大的憧憬,以为自己要嫁的人是心心念念的邻家哥哥,却不想继母早把她卖给了林老爷做填房,由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取代她嫁了她的心上人。洛丝娘在婚后曾亲眼看见她深爱的男人抱着妹妹喜笑颜开的样子。她的嘴角不由浮起阵阵冷笑,也许只有她会寻死觅活地替他守节,而他那么快,那么快地便忘了。

洛丝娘一度觉得爱情不过如此,只是讲故事的人痴人说梦罢了,直到谢家涵的出现,洛丝娘的心里徒然升起一丝细小的火花,原来这世间竟还有如此痴情的男人。

她偷偷去看他唱戏,这一出是《霸王别姬》,家涵饰演那个意气风发却已被刘邦逼到了绝境的项羽。虞姬自尽后,娇柔的身体倒在了他的怀里。家涵的眼圈兀自红了,他想起几天前倒在他怀里的还是嫣然,只是虚幻的虞姬死在了台上,而真实的虞姬死在了他的世界里。

彼时,洛丝娘被谢家涵最后一刻的眼神所震撼,于千万人中,千万年间,她看到了他,此生都难以忘记。

洛丝娘在心底暗暗地说,若这个男人能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一眼,哪怕一眼,我粉身碎骨也甘愿了。自此以后,她日日去听家涵唱戏。她如同少女时代那般莽撞和执着,径直来到他面前,说:“我是林府的二太太,听闻你戏唱得好,特想请你赐教。”家涵一听“林府”两个字,刹那间如被雷击,他低低地问了句:“三太太可好?”洛丝娘听了虽在意料之中,却还是有些受伤,她淡淡地笑着:“你是问嫣然吧?她好着呢,老爷宠爱她,没进门多久,她就怀孕了。”

二太太说得不假,嫣然确实怀孕了,可这孩子不是林老爷的,他的身体已如同枯木般腐朽了,再也无法生儿育女。嫣然肚子里怀的其实是大少爷林少白的骨肉。

那夜她独自在屋里饮酒,恍惚间仿佛看到门被推开了,一个男子走进来,青灰色的长袍,消瘦的脸颊。嫣然抬起头看他,醉眼蒙眬中,她仿佛看见家涵,她飞奔过去抱住他的脖颈。

“家涵。”千言万语尽在这两个字中,这些天来不断的泪水,蚀骨的想念全化为了那一声呼唤。

林少白亦是觉得惊艳,嫣然的美在她进来的第一天便如早春的小草般在他的心里悄悄地发芽了。而今晚的嫣然似乎比平日更美了几分,蔷薇般潮红色的脸,在他耳边吐气若兰。那一刻,少白终于明白了为何这个被爹爹捧在手心的三姨太终日没有笑容,原来她的世界早已装进了另一个人,她的满园春色只为他一人绽放。

嫣然的纤纤十指开始抚摩他的脸,葱白的指尖一点点触碰他的眉,他的眼,他挺拔的鼻尖,接下来她柔软的、晶莹的唇也抵了上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些许地颤动着:“家涵,对不起,对不起……”无数声对不起变成了她那抹湿热的吻。少白胸前的衣襟被嫣然的泪水打湿,他看到那个冷艳的她,在今晚却脆弱得如个纸人,好似稍一触碰,就会碎了。

这样昏黄的灯光,这样娇柔的美人,这样柔情蜜意、荡气回肠的辗转触碰,仿佛是那个在他梦里无数次出现的场景,眼前美得不真实的嫣然让他再也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他知道不该这么做的,不该的,嫣然会恨他,可是他还是忍不住轻轻地抱起了她,以他更为强硬的吻堵住了她的哭泣声。那张雕花木床,轻纱罗帐里,林少白醉了,醉在他心爱的人怀里。

林老爷听闻嫣然怀孕后,当下便乐开了花,他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己的花甲之年,貌美娇妻还能为他生下子嗣。他越发地宠爱嫣然了,吃的穿的戴的,都送给她。全世界的珍宝都恨不能全捧到嫣然面前,来博取她的欢心。若是她要天上的星辰,怕是他也会为她去采撷。然而毕竟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再热烈的爱隐含在他布满皱纹的身体里,都不禁被带上了一层腐朽的气息。

对于他的好,嫣然本是不管不顾。可现在不一样,她有了愧疚,愧疚肚里怀着的并不是林老爷的孩子。

那个清晨当她从迷乱的梦中醒来时,本想伸手轻抚身边男人的脸,却发现他并不是家涵,而是林家的大少爷,人前人后,他都得尊称她一声姨娘。然而今天,他竟躺在她的身边,他们赤身裸体地躺在同一张花团锦簇的大红被子下。

嫣然懵了,昨晚不是梦吗?原来昨晚那般抵死的纠缠,那般极致的快乐并不是家涵给予她的,而是眼前这个面目清朗的男子。林少白,她怎么能不记得他呢?初见他的那一刻,他的眼神犹如火焰般直烧她的眉心,那是谢家涵都不曾有过的热烈目光。嫣然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下去了,因为她恐惧地发现自己竟贪恋着昨夜的美好。那是个美得不真实的幻境,她想走出,却怎么也舍不得。嫣然颤抖着用双手打了林少白一个耳光,她想,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打破这个幻境。林少白无声地穿上他的青色长衫,走到门口时,他看了她很久很久,他想,也许是最后一次能这样肆无忌惮地注视自己心爱的女人了,他亲手打破了对她的纯洁的感情,而这个感情的收场却又是那般让他痴迷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