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灵堂的门槛外会倚着一女孩。那女孩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白色丧服,身子微胖,脸蛋并不白净,有大颗的黑痣印在额头。她总是面露春色地盯着念念有词的小军,随着他的踉跄而眉开眼笑。等小军唱完转身与她对视时,她却羞涩地看了他一眼就走开了,就像蜜蜂蜇上他一口后就逃开了。小军也傻乎乎地站在那笑,唇角扯起一抹不自觉的微笑。这一幕被小军的母亲看在了眼里,她的泪水霎时填满了眼眶,半是辛酸半是感动。傻乎乎的儿子竟然有了欢喜之人,这是她做梦都未尝想过的啊。这些年,她一回忆起人们嘲笑小军的眼光,她的心就如针扎般血流不止。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小军妈在心里嘀咕道。
才走了几个步子,远远地她就看到穿着白大褂的有钱主在分烟。她迎了上去,将他拉到一边小声嘀咕说:“我有个事儿跟你说,看你肯不肯。”
“钱的事早跟你丈夫谈好了,莫反悔,已经够多了。”有钱主以为她是来跟他谈法事的红包的。
“不!你发现了没?”她故意拐弯抹角地说,远远地用手指点着站在梧桐树下的女孩。
“啥?”他显然不懂她的用意。她失望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又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你家那哑巴女孩看上我家儿子了。”
“什么?”好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了身上,他猛地退了一步说,“你净胡说。我家旋儿怎么可能看上你家那弱智儿呢?我看你是疯了吧?”有钱主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你怎么说话的?我那儿子咋了?他虽然弱智了点,但他是赫赫有名的道士。我告诉你,要不是你家旋儿天天在门口看他作法,恋上了他,我才懒得撮合他们俩呢。”她反唇相讥。
“你净扯淡,疯婆子一个。我告诉你,你莫想打我家旋儿的主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有钱主斜了她一眼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你……我等下就叫我儿子走,我看你怎么办。”她气得两手直拍胸脯,又骂道,“就你家那丑女儿,又丑又哑,我才不稀罕。”可她想到她虽然不稀罕,或许儿子稀罕啊,一下子又开始后悔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
午后,金黄的阳光泼洒在整个县城,也把整个灵堂照得通亮。小军的法事到今天就结束了,毕后,领完红包,他准备跟母亲一起回到乡下去。小军妈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傻瓜儿子不想走,他的眼睛一直在院落里搜寻一个人的身影,但那个人一直都未曾出现。小军妈拉着他往前走,他慢吞吞地走着。她一直紧紧盯着儿子晦暗阴沉的脸,看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似是自己遭受了白眼一样令她心疼。她无端生出对小旋的恨意,前几天倒总是守在门口偷看,人要走了却不见影儿了,这是哪般做法?诚心拿小军开心不是?她暗暗地在心底骂着小旋。可转念一想,上次有钱主不是那般的态度嘛,莫非是他扣押了小旋不准她出门?她在心里盘算着,思来想去,这个逻辑并非不能成立。于是,她又将矛头对准了有钱主。
从县城到自家之间大概有十千米,他们必须走路去县城东站乘车。从有钱主的家到车站大概要走二十分钟的路。一路上喇叭声混杂着嘈杂的叫卖声充斥着耳廓。小军妈一路告诫着小军叫他尽量低着头,不要东张西望。但小军似乎并没理解她的良苦用心,他被县城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城和密集的人流吸引住了,一路不停地睁大着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再加上踉跄的步伐,刹那间就吸引了很多人讶异的目光。小军妈用力拉扯着小军的衣服,但并没有奏效。
几个手里扬着风车正在追逐着的孩子朝他们跑了过来,带头的大概六七岁模样的孩子被小军的行为吸引住了,跑过来对着小军喊:“傻子,傻子……快来看傻子!”后面那几个也跑了过来,参与了这场讥讽。经他们这么一闹,周围的人都好奇地围了过来,小军妈被这情形吓住了,拉住小军就开始跑,可越跑,小军那踉跄的步伐就越明显,也就越滑稽,看的人也就越多。嘲笑声像爆炸的炸弹,足以炸死这两个奔跑的人。好不容易跑到了车站,上了车,一车人却又开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时不时爆出几句嘲笑声,令小军妈的神经一紧一松,差点就被搞成神经病了。许是议论久了,见小军和他妈没任何声响也就没了趣味,车内又重新陷入安静之中。
如果这次换作是他爸来接小军,就断然不会做出这副狼狈之状来。他爸常常说:“该怎样就怎样吧,不就是嘲笑吗?让他们笑去,笑多了看还有啥意思不?我的儿子就是这样,你遮也遮不住,就让他们笑去吧。更何况,我儿子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能奇迹般地不用我教也能成为道士。所谓‘上帝缺了你一条胳膊,就会给你多安一条腿’,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他爸不但不以小军为“耻”,反倒以他为荣,隔三差五就带着小军去邻居家玩耍,还常常扬言道:“你们的儿子不是很聪明吗?现在怎么还要回家种田呢?种田也就算了,连自己都养不活。你看我家小军,赚来的钱都够买辆‘宝马’了。”小军爸最常说的就是“宝马”了。一次,在七十岁的刘老汉家看电视,电视上出现了“宝马”,刘老汉立即就将烟头扔掉,一边撅着屁股,一边将头往电视上靠,边靠边说:“要是我儿子哪天能带我去‘宝马’里坐坐,我死都无憾了。”小军爸一听就在旁边嬉笑道:“你也就这命,让你坐坐就满足了?我家小军一定会买辆‘宝马’回来送给我的。如果到时候你还健在,我保证让你进去坐坐。”刘老汉被这话给逼急了,情急之下拿起桌上的杯子就扔了过去,幸好小军爸反应快,杯子砸到了墙上,噼里啪啦,摔碎了。
车子颠簸了半个小时,他们就到家了。刚一下车,就看到一个打着领带,穿着正统西装皮鞋的瘦高个儿在朝他们微笑。
“小军,你还记得我吗?”瘦高个儿微笑着跟小军说道。小军定了定神,少时,微笑着口吃道:“你……是……刘……卓?”刘卓眼冒金星地说:“你还记得我啊!我以为你把我忘了呢,以前我们可是同桌啊,听说你最近混得很不错,不像我,要出去打工连车费都没有。”说着说着他的头就垂了下去,像朵萎蔫的花。
“记得啊!但你这……衣服……好看啊。”小军一紧张就会成口吃,本来智力低下的他就不怎么会说话,一遇到老同学紧张自是不必说了。
“你说这啊?”刘卓挑起了衣角扯了扯,又道,“这不是我的,是我表哥借给我的,我刚刚相亲去了,总得给人家留个好点的印象,是不?”
少顷,小军就去翻他妈的口袋,示意她把红包拿出来,但很显然,他妈并不允许他这样做,一把就扔开了他的手,眼光像刀子一般锐利。但小军竟然毫不示弱,他硬扯着她的衣服,她也没办法,儿子的同学就站在眼前,不好斥责也不好阻止,只得允了他。只见小军快速地从口袋里翻出了红包,撕开后,抽出五张一百元的钱递给刘卓道:“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谢你啊,我一定会还的。”刘卓快速地接过了钱,又对小军和他妈说道,“小军,记得有时间跟你妈过来玩啊!”
小军微笑地说声“好”。但小军妈早就被他气炸了。
刘卓一走,小军妈就开始拿小军开刀了。
“傻儿子,你借出去多少钱了?他们有几个人还过你钱?我刚刚都示意你别给,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妈!他们都是我……朋友,朋友有难,帮个忙应该的。”“朋友?他们都把你当傻子,你还拿他们当朋友?”“不会的,刘卓是我……同……桌,他们不会认为我是傻子的。”小军妈哼了几句,却没有吭声。这次,小军妈是真生气了,把小军远远甩在后头,头也不回就径直走了,一边走一边还在骂骂咧咧,说生了个这么傻的儿子,一开始就傻,后来抱了希望,以为能做个好道士,结果还真是傻到家了,傻到没得救了。
小军听了也不生气,他知道母亲是为了他好,把气撒出来就好了。此时,暮霭沉沉,夜色像墨汁一样覆盖住了整个村庄。极目处,可见星星点点的火光像萤火虫一样飘飞在山坳里或者树林里。就在小军的身体因冷而开始发抖时,背后无端响起了脚步声。他故意放慢自己的步伐,好细细聆听这脚步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确定背后有脚步声,而且跟他踉跄的脚步声不一致,那是正常人的脚步声,母亲明明已经离他而去,背后还会有谁呢?莫非是鬼?鬼缠身了?他也曾听父亲说过,很多的道士因为为丧事作过太多的法,到头来被鬼缠身吓死了。他一想到这里,全身都发毛。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是加快脚步还是扭头看背后那人到底是谁才好。就在他冷汗直冒之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随即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了他面前。
他定睛一看,差点晕厥倒地,此人竟然是小旋,他念念不忘的小旋。“你怎么……跟……过来了?”他手足无措。小旋的颧骨高高地耸起来,露出如白贝一般的牙齿。她明显在笑,只可惜她是哑巴,发不出声音而已。少时,她伸出双手,作跟踪哑语。许是两人天生有缘,小军竟然领会了她的意思,哈哈大笑起来,又道:“你一路上……都在跟踪我们?”
小旋点了点头。“你怎么不早……点……点出来呢?”因为心急,“点”多说了一次。小旋又用哑语说道:“给你一个惊喜。”不知哪来的力量,小军竟然将她揽在了怀里,足足揽了一刻钟也没有放手。毕后,两人手拉手朝小军家走去。大概十来分钟,他们就到了家门口。小军让小旋留在外面,他先推开虚掩的门。灶台上茶壶盖在上下跳动,就像不断张合等待着食物的鱼嘴。温暖一下子嵌入了骨间,暖润心肺。父母此时正坐在客厅里交谈着,见小军回来,母亲似在内疚她刚刚留下小军一人的举动,走到小军旁,凑在他耳畔轻轻说道:“刚刚妈对不住你。”说完,她就摸着小军的手,“这么凉!”将他往炉火边拉。但小军没有去,而是缓缓说道:“小……小……小旋来了。”
瞳孔几乎一瞬间被放大到极致。小军妈难以置信地问道:“小旋来了?”小军微笑着点了点头。
“在哪?”
“门外。”小军妈几乎是健步如飞行至门外,将正在瑟瑟发抖的小旋请进了门。
“你这孩子,怎么不请人家进屋呢?”小军妈一边牵着小旋,一边指点着小军埋怨道。
小旋坐下后,显然是过分局促,脸蛋一直红彤彤的,两手互相摩挲着,从未停过。小军妈和小军爸两人一直在用眼神交流,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因为他们知道小旋是哑巴,他们也不懂哑语。最后,还是小军妈打破了僵局。
“她怎么来了呢?”“她说她是……跟过来的。”“跟过来的?我怎么没看到呢?”
只见小旋像插话一般,用手示意,小军在一旁翻译道:“她说她一路跟我们到车站,然后坐了下趟班车。”
“原来是这样!不对……不对啊!你小子咋懂哑语呢?”“我……我也不知道,就是懂!”“看来你们两个还真有缘分。”小军爸也插了句话。很明显,小军爸妈都看出来了,他们两人彼此都有那个意思。他们以前最担心儿子的就是怕他没有生计,活不下去,但自从小军展现出道士的天赋后,他们那个担心也就不见了。但后来,他们又担心他娶不到老婆,无法为这个家传宗接代,可看样子,这个担心也是多余的了。小军爸在心里盘算起来,要趁热打铁,让他俩尽快结婚,这样他心头悬着的石头也就落下了。但小军妈却是愁眉苦脸,因为她上午才碰过钉子,知道要想撮合这桩婚事,绝不简单。小军爸为了缓解尴尬,活跃气氛,就打开了电视机,调到湖南都市频道,此时正在播放《幸福向前冲》节目。电视上,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孩在上最后一道坡的时候,被坡台上的美女喷水,结果人一头栽到了水里,车子却卡在了坡道上,这一幕让一家人狂笑不止。就这样看了一个晚上的电视。小军爸叫小军妈去安排住的地方,小军妈神经兮兮地将小军爸扯到卧室里,关上门对他说:“要不让他俩生米煮成熟饭?”
“你这什么话?人家好心好意来我们家,说明她不嫌弃咱儿子,我们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呢?”小军爸显然是不干。
“你是不知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俩有意思了。所以今天上午我就跟小旋她爸提了这事,但人家瞧不上我们啊,说我们是乡巴佬,还嫌弃咱儿子是弱智。”
“真有这事?”小军爸将声音放低了。“鬼骗你。做不做随便你,今天不做,只怕明天有钱主一过来,就后悔莫及了。”
小军爸捋了捋不长的胡须,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思考片刻,又道:“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小军妈“嗯”了一声。走出卧室后,小军妈就安排小军和小旋在澡堂里洗了澡。洗完后,她先送小旋去了小军常睡的卧室睡去了。而后,她又跟小军说:“小旋在找你,叫你去她那儿一趟。”结果,小军就真的去了。小军妈紧随其后,在小军进入小旋卧室后,就随手把门一关,用锁将房门锁了起来。奇怪的是,本来有两个钥匙串在一起的,弹簧圈上却只挂了一个。小军妈去问小军爸:“你拿走了一个钥匙吗?”
小军爸道:“拿这干吗?”小军妈心想,既然小军爸没拿,当是掉了一个钥匙吧,就没把这当回事。这一晚上,小军妈和小军爸乐得睡不着觉,两人一直睁眼在看窗外的小星星。小军妈扭转身子,将嘴对着他爸耳边说道:“不知道这傻小子争不争气,要是这大好的机会都丢了,他也就没得救了。不过……要不……我去门口那听听去?”
“你……都老大不小了,还干这事,咋不害臊呢?”小军爸扭转了身体,将背对着小军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