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斑马的武汉
文/ 黄李嫄
黄李嫄
浙江传媒学院2013级导演专业。
越长大越开始真切地感受到武汉这座城市的灵魂,离武汉越远越能从与别的城市的对比中发现这座看似中庸的城市中的不平凡。为什么题目要取“个斑马的武汉”呢?“个斑马”在武汉话里像是语气助词,带了点痞气和蛮横。被人放鸽子了,“个斑马”;交班时间拦不到的士,“个斑马”;吃热干面的时候忘了配杯豆浆,“个斑马”;……它没有任何固定的意思,只是简单表达了说话者懊恼、无奈、气愤的情绪。千种情绪问题,一种吐槽表达,“个斑马”。这种随时随地随性的自我解嘲实在是武汉人的性格浓缩。
离我高中学校不远处有条街,算是武汉比较著名的文化街。好像每个城市都会有这么一条街,在上面拿着单反照相的人远远比真正消费的人多,有着凹凸不平的青石板路,五花八门的特色小店拥挤在低矮古色的小巷里,越是小而窄的店子越是紧俏。它们依附着旧建筑的古朴,以加重游人们内心泛起的复古情结,再加上精巧的装潢,大家都愿意用几杯咖啡钱换一个舒适安宁的下午时光。
武汉的那条街叫昙华林,后来我去了北京,发觉它是缩短版的南锣鼓巷,再后来我来了杭州,感觉它成了清淡版的南宋御街。这条街上最有名气的一家咖啡店叫“大水的店”,店里的墙壁上都是老板手绘的武汉地图,店门口的长椅上放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个斑马的武汉”,那些大单反都曾在这块牌子上面聚焦过。但是很遗憾,某些专家学者觉得这句话太低俗,老板无奈只得撤掉。无奈的还有我,每分钟都有多少武汉人在武汉三镇此起彼伏地惊呼“个斑马”啊。一句“个斑马的武汉”看着俗,但是你用那么一个下午的时光细细回想,你周围的武汉佬在说完这句话时脸上的神情和随后的行为,也许你会发现这句粗话有的不仅仅是俗。所幸我能在此用文字没有顾虑地向你们表达。
武汉是名副其实的内陆城市,居于大公鸡的肚子上却没能占尽肉的厚实。它在全国的名声都不如我们楼下的邻居长沙大,反而现在国人们耳朵里的武汉尽是脏、乱、差、泼辣、汉骂、旅游队列里插队、大声操着方言嬉笑。曾经看过一期节目采访路上行人为什么要闯红灯,有一题问到“你觉得哪个城市的人最容易闯红灯”,我们大武汉赫然在列。理由是武汉不是火炉城吗,脾气比较急躁。您瞧,这些都是武汉人很长一段时间里难以摘除的标签。再观荆楚文化、武昌起义、长江一桥的历史,回想九省通衢、千湖之省的美誉,如今只怕自己都有点拿不出手了吧。就连一条几百米的文化街,我们也比不过北京和杭州。问题这么多,我们自然心里有数,但哭哭啼啼瘫坐在地上,扯出张小方巾,柔软地哭诉着“怎么办啊老天爷”绝对不是我们的作风。在眼眶中的泪水被江风吹干,在身旁的啤酒瓶奉献完生命,在自我的意识还未丧失到要撒酒疯之前,我们转过身,身后是被江水吞噬满满的负能量,前方依旧是未知却光芒万丈的美好。
这让我想到了2012年上映的一个不怎么起眼的电影《万箭穿心》,是根据武汉籍作家方方的小说改编的,写的是20世纪90年代的武汉。这部片子的票房很惨,但口碑在那一年仅次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很多评论都说这部电影完满地展现了90年代的武汉:人头攒动的汉正街、密密麻麻的筒子楼、奔波辛劳的扁担夫、沉默翻滚的江水……90年代的武汉是我感受到汉味最浓的时候,城市发展还没迈上正轨,砖瓦房砾还没有切割开居民的邻里情,绝大多数百姓还处在你不过多我一角他不过少我一分的相对均衡状态,革命热情还未散尽,都祈望着铆足了劲好生活就会到来。女主角李宝莉就是这个时候最典型的武汉人,没什么大文化用最粗的语言调味出生活的真理。多少悲剧强加于她,可她就是够倔,丈夫出轨、生活困顿、儿子的不理解和埋怨,全都压在她的双肩上。没有人谅解她的疾苦,生活的利箭一次次穿透她的心房,可她却坚韧到连鲜血都不曾让旁人察觉,苟延残喘在底层摸爬滚打,咬着牙坚信“中了万箭穿心的命,也要有万丈光芒的心”。生活本来就是充满苦难,放在任何年代都是惯例,可绝大多数的武汉人都是不服输不服软的,硬碰硬是我们的作风,在大难临头哪怕见着了棺材,我们也不会落泪,反而会歪歪脑袋瘪着嘴轻叹一声:唉,我还没折腾够呢!
时光飞至今天,多少座新桥横跨江水之上,多少楼房更新换代,多少世界性、现代性强的选择成了主流,多少没心没肺的调侃成了字正腔圆的客套。汉正街已经没有了往年的喧闹繁荣,新的高教园区在城市的边缘拔地而起熠熠生辉。可所幸的是身边还是不缺那份汉劲十足的倔。
熊志强就是我身边最具汉味的人。单看他的名字“志强”,你就能猜到这种烂大街到副食店、五金店取名儿时都能跟他不谋而合的人该有多中庸。果然,他相貌平平,家境平平,是吃一顿麦当劳就超满足,没有文艺腔,扎扎实实踩在土地上的人。他在因拆迁搬家之前住在像筒子楼一样的老式建筑里,从小深受这种坊间的家长里短以及他奶奶准点收看的八点档伦理剧的双重熏陶。他妈妈经营着一家理发店,主要面向邻里的老人。有两种人总能有聊不完的话,一种是女人,一种是老人,而熊志强的爸爸常年在外工作,因此他的周围充满了琐事的叽叽喳喳,让他的品性里有着很明显的市井气息。他看着“城中村”从武汉城里渐渐撤除,他也看着几场东湖水的倾盆而至。属于年轻一代的他,还有我,见证着这十几年来武汉的变迁与成长。而成长就注定有着顿挫:你瞧,熊志强现在在复读呢。
复读的苦闷和压抑我们几个好友没少说,但是他还是带着武汉人共有的倔性重返题海。其实他心里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就是不愿放过自己的嘴巴,止不住用它往自己脸上贴金。我们都嬉笑着叫他高四狗,可他并没有真的过着非人似狗的生活。他每个星期六晚上跟我视频,把我从蹩脚的普通话里解放出来,来一场实质内容为零但酣畅淋漓的唇枪舌战!
“个斑马!我今天又被学霸虐了!”“平时被学霸虐很正常好吗!给学霸自信让他们飘飘然,高考你才能逆袭成功!”
……
“一个暑假过去了,紫薇都当上格格了!我还在补课!我真的要疯了!莫跟我讲话!我要疯了!”
……“街坊!我决定明年去全国恋爱概率最高的高校:厦大!”“你去了,概率就高不起来了!”
……“街坊!我明年会在武大看樱花,不要求我带你进来?”“挤不死你!”
……“街坊!你要努力考研去北京啊!因为大四的我在北京的东三环等你啊!““好,我会在你的墓前看死于肺癌的你的。”
……我们的革命友谊就在这自黑他黑的交替中日益深厚。我们是典型的武汉人,不是北上广深的学霸,又没命苦到生长在大山深处饥一顿饱一顿,夹在中间,却又不觉尴尬,照旧吃我们的辣鸭脖,抱怨着大雨过后武汉又能看海了,在苦涩中品出甘甜,在困顿中不忘寻乐,对待生活爽快又热情甚至带点痞气,哪怕生活没给好脸色,我们也能拽拽地对它说:“个斑马,想搞莫斯(想干吗)?”
最本真的武汉人就是这样的,没什么特别好的先天条件,也无时无刻不在用“个斑马”抱怨吐槽,可转个弯你就能看着他撅着屁股又准备开始奔跑。这就是我最喜欢的武汉人的品性,是穿过那些“个斑马”的汉骂,透过那些蛮横狂妄,看到的点点乐观和丝丝韧性。用易中天的话说就是:“武汉人的性格中有韧性、有蛮劲,也有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精神。这种精神和爽朗相结合,就形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而用我的话说是:斗不过高富帅没关系,就是不能自己认命投降。
我们就是倔,虽然嘴巴又贫又贱,不把几个脏字挂嘴边,不用“个斑马”做个助词,话都说不痛快,但是我们就是牛脾气,爱跟自己死磕。现在大家都爱互损“不作就不会死”,后来想想恐怕武汉人就是作死也不怕的,爱面子、讲胃口。那又怎样?我们作出了成果,倔出了新篇章:地铁、过江隧道的开通消除了武昌与汉口的所谓“异地恋”,就连来杭州的高铁也在我上学前适时开通;各大奢侈品专卖店也在三镇频频落户,现代化与古典欧式相结合的步行街汉街也成了提高我们幸福指数时经常光顾的新地点。我们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抖着大腿,在吊儿郎当中大展身手,在自我调侃里明确方向。我们自个儿吹捧的“大武汉”喊得越来越有底气了,而在这势头越来越迅猛的时候我却离它而去了,就像抗日战争第二天就要胜利了,我却在黎明即将来临前光荣牺牲了。
唉,谁让当初我自己义正词严地宣告“我就要出去!我就要出去”呢。如今的我看武汉,介于这伪异乡客的身份,往往会跳出这是我家乡的圈子。我会拿杭州话和武汉话做比较,一个小家碧玉,每一个细而巧的音调都像一个江南女子站在西湖畔对你轻声吟唱昆曲。当然我也很想多一句嘴,当你看杭州人急了的时候说话,他们会轻微地踮着脚,就变得特别像周立波在你面前噼里啪啦地做脱口秀了。反观武汉话就洋洋洒洒起来,把口部操做足,把唾沫星子也喷足。大家都说杭州是非常适宜居住的城市,就这么短短几个月我都能明显感受到:当我行走在绿荫依偎、雾色朦胧的西湖边,看着游人们咧着嘴舞着手骑着多人自行车从我身边摇晃而过,我又带着疑惑的神色看着为我减速让行的车辆时,我真的动了在此长居的念头。我还没在这爱上一个人呢,似乎就已经爱上这座城了。杭州足够优雅,武汉尽是泼辣。但是,这些偷偷滋长的小念头统统在吃不到辣鸭脖、热干面的消夜时被推翻;统统因中秋节无法被礼尚往来中留下的又多又难吃的月饼所折磨而被否定;统统被夜深人静高枕入睡前翻出的一张旧照所打翻;统统在见不到你我他,有槽无处吐,打个电话还长途的憋屈里被撕成碎片。这种百转千回的归属感,这种丝丝相扣的牵绊情,都是与家乡的缘分。个斑马,真想回家啊!
看过一篇网上很有名的90后武汉写手写的关于赌的文章,她说:“武汉是一个骨子里带着赌性的城市。赌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它和武汉人的占便宜、要面子、不认命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拧成一股叫作豁出去的精神。”我想,不论以后我走到哪座城市,又爱上了哪座城市,武汉于我,都是与众不同的存在。这份勇敢坚韧是风筝的线牵引着我往高处飞,往险处闯,再难再糟,一句“个斑马”回击所有,赏它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
那篇文章的末尾写道:“此时此刻,我只想每天能吃碗热干面,油条脆一点,有富余能再来碗冰的绿豆汤。”家乡就是这样,这么点小恩小惠就能把你团团缠绕,让你觉得其他所有都是贪心。愿回到家乡后能如此享受,愿家乡能在城市转型的当口儿突出重围给小瞧我们的人一记重锤,愿家乡人的那股热血劲始终鲜活并凭借它撑过更多难关,愿这短暂的回归让我吸收更多属于家乡的精气神然后满血继续征程,愿“个斑马”的武汉城能越来越有滋有味。
老到掩脸是黄昏
——读《霍乱时期的爱情》
文/ 老蛇
老蛇
本名陈雨思,浙江传媒学院2013级广播电视学专业。
我仍然记得侧着身子靠墙窝靠在课桌前看这本书的每一个时刻。因为不管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列着什么解析几何、求什么无限的导数,或者物理老师如何如何强调动能定理和能量守恒定律,我眼里唯有掷地有声的白纸黑字,永远默片一样缓缓上演着这本是惊鸿一瞥又绵延半个世纪的爱情。左右的人在飞快地演算例题,我只知道眼泪很慢地流下来,红的绿的订正的笔在书上面划出一条条弯曲的线——弗洛伦蒂诺和费尔明娜爱得这样盛大极致,极致到让人哑口无言,极致到胜过这世上的一切,又蔑视了所有时光。
到底是马尔克斯,写得出《百年孤独》这样极致的孤独,写得出《霍乱时期的爱情》这样极致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