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回信时,乌尔比诺医生对费尔明娜说:“请用一支玫瑰纪念我。”医生死去时,费尔明娜对乌尔比诺说:“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爱你。”医生活在众人之上,是个富有的绅士;费尔明娜亦出生高贵,面容姣好。乌尔比诺夫妇自结合就注定让万人瞩目。马尔克斯笔下的殖民地,处在时代边缘,炎热、干燥:“夜晚也充斥着让人恐怖不已的事,但同时,也仍能让人感受到青春期那种孤独的快乐。在这里,鲜花会生锈,盐巴会腐烂。四个世纪以来,除了在凋谢的月桂树和腐臭的沼泽间慢慢衰老,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医生广施医德,又修建了第一条高架水渠、第一个下水道系统和有棚顶的市场,无数头衔压身,光环足以令人生畏。他的葬礼庄严肃穆,但是终究因为太多人来吊唁,而让人失去了“想哭就哭的自由”。费尔明娜太想哭一场了。送走所有的客人,她第一次哭了。为丈夫的死而哭,为自己的孤独和愤怒而哭。躺在床上,她又为自己而哭——和丈夫有关的一切都让人触景伤怀:带穗的拖鞋,枕下的睡衣,梳妆台上没有了他身影的镜子,以及他留在她皮肤上的味道。“当被人爱着的人死去时,真该带上他所有的东西。”费尔明娜孤独地绝望,她失去了丈夫,同样失去的是爱人(纵然她在哭泣的梦中想起的更多的是弗洛伦蒂诺)。她毕竟老了,不是年轻的时候,日子如蝶,裙脚盈香,微笑都带香。迟暮的爱情里,谁都无法离开谁生存片刻,甚至每一刻都不能不想着对方,年纪越大,就越是如此。彼此忍受对方生活中琐碎的习惯,经年累月由此一点一点把对方刻入灵魂里。年轻的时候我们都相信意志和爱情,年老后,我们不曾知道不爱只知道爱的不能,一人离开后,另一人心里再也不会有其他。五十年的婚姻,向外是物质的满足和名誉的累积,向内是日常的平淡琐碎,卫生间的肥皂和裤子上不同的香水味,也都会让这对老夫妻冲着彼此发一场不小的火。
但他们仍是爱得绵绵长长,好比医生每一次不穿衣服在清晨起床沐浴都要给费尔明娜带来无比闹人的动响——轻手轻脚的怕吵醒你,而被弄醒的你又装睡不让他发现。默契、忍让、陪伴,爱情也没有什么保鲜秘诀。
费尔明娜送走的最后一个客人,是独自爱了她五十一年的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费尔明娜,这个机会我已经等了半个多世纪,就是为了能再一次向您重申我对您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弗洛伦蒂诺的记忆总是停留在初见的那个四月的下午。下午两点,他看到阳光下和纷纷扬扬的杏花中费尔明娜恬静美妙的隐约轮廓。而他不知道,由姑妈陪着念书的费尔明娜,此刻也爱上了他。他们开始通信,信中夹着白色山茶和费尔明娜的秀发,他们也曾在信里达成婚约。但是命运让他们终究要在青春里分开。弗洛伦蒂诺在有月亮的夜里跑到合适的地方为她拉起小提琴,既让她在卧室里听到,又不必提心吊胆。然而世上奇迹太少,两年的通信已经用光太多运气。
分别伊始,总是经历痛苦挣扎。他也为她流浪,亚马孙河上拥挤的船舱,他吐得天昏地暗只因为忘不了她。她也为他逃离,离开福音花园去了遥远的表姐家,一次又一次去欧洲旅行买来繁复昂贵的衣饰箱包,用尽丈夫的宠爱只因为仍然挂念。弗洛伦蒂诺“用力过猛”地为爱情幻想着:他垂死挣扎,他为不可能的新娘精心准备婚房;他千方百计地买下一面镜子,只因为这镜子曾经映照过他爱人的倩影,“长达两个小时”;他沉溺于杂乱的性爱,因为他致命地“缺少爱情”;他处心积虑地、病态地试图保持健康;他为了延缓衰老和自己的秃发进行伟大徒劳的战争,等待爱人的丈夫的死亡。
弗洛伦蒂诺是个极致的样子,他每一次的疯狂都让人哽咽:碰到爱,人是不能再卑微了。
但谁又能看轻他?年轻的时候我们也会在夜下灯前为了一张小笺托着小脸、皱着眉拼命猜测一字一句组合起来的意义,也会在楼梯口很安静地等一个背影越来越小直至消失然后期待下一次,借一本书,不小心发错作业,上课走神不停地写同一个名字直到眼眶湿润,再或者总是去同一家饭店点同一样食物,固执地买蓝莓味的佳得乐,很向往一个国家……
爱情的样子千千万万种,马尔克斯把这个世界的所有都写成了爱情。所有的,都在生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为了等待某个时刻,我终于可以不太老态龙钟地站在你面前,脱下礼帽放在胸口,用支撑了半辈子的所有思念来对你说上一句话,表达我永恒的忠诚和不渝的爱情。
“千千万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千万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轻轻地说一句:‘你也在这里吗?’”
有人说,一直走,也就觉得总有一天会和你相遇。弗洛伦蒂诺内心其实是最平静的,他不是乌尔比诺以占有为爱情的终极目的,他只是让自己永远不失去爱的能力,永远保留那礼拜二下午惊鸿一瞥留下的苦杏仁的味道,并在余生里用信笺、回忆和气息去勾勒他对爱的虔诚。
费尔明娜与医生结婚后的一次露天观影会上,弗洛伦蒂诺曾与她如此接近。费尔明娜挽着自己的丈夫,弗洛伦蒂诺牵着他的情妇。散场之后,两对人介绍了自己,好像从无交际一般客套冰凉。也只有马尔克斯把这个场面写得毫不做作,没有扭捏的尴尬、阶层的差距和彼此的猜疑,一切自然得如同初见,静而渐远,无所缅怀逝去的韶光,无所悸动。一面而已,谁都没有因此改变。
弗洛伦蒂诺看起来欲望冲天,其实谁都不如他懂得隐忍和退让。因为他是明白的:爱得过多和过少都会有害。
终于相聚的那些清晨和黄昏,我感受到了时间柔软的张力和年岁的宽容——爱情并没有因为年龄而变得不体面。他们裹着毯子静静地坐在甲板上,一壶一壶地喝咖啡,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弗洛伦蒂诺讲述着年轻时的那次呕吐不止的旅行,而费尔明娜默默地哭泣,仿佛眼泪流尽也不可惜。
回忆一生,纵然他们遇到的更多是挫折而非满足,但是费尔明娜也能在经历了人生起落后,握着弗洛伦蒂诺的手,淡淡地说:“真无法相信,经历了这么多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
是啊,七十二岁了,我还是能有个人陪着,而那个人正是我年轻时候杏花纷飞中一见钟情的人,真无法相信,真无法相信这种幸福竟然是真的。
霍乱肆意的世界里,那艘轮船上,没有旅行箱也没有目的地,他们在黄金港和西班牙入关口之间来来回回。费尔明娜终于问出了她的问题:“您认为我们这样来来回回究竟能走到什么时候?”
而弗洛伦蒂诺,在“五十三年七个月零十一天以来的日日夜夜”,都准备好了答案。
“一生一世。”年轻的时候去相信意志和爱情,老到掩脸是黄昏,就好好享受不用意志的爱情,在每一个幸福的港口,来来回回,永生永世。
翠色和烟老
文/ 杨茹岚
杨茹岚
就读于浙江传媒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探索的目的不是为了发现新大陆,而是为了培养新视角。
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这样的心情,很有些时日没有这种心中有话不吐不快的感觉了。即便有,也不再不急不缓地娓娓道来了。我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再拥有这种感受的机会。文字是宁静的美,是寂寞的体悟。若非拥有一颗淡泊宁远的心,真的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从前那颗稚嫩柔弱的心,终究还是那般虔诚地笃信着文字的不可或缺。然而青春之水奔逝,早已不是当初涉足的那一湾清澈的浅滩,如今站在涯岸送行的女子,千万难。
于是终于深切体会到心有所感的珍贵,就算是当年那些妄言的愁伤,那些再也不愿多看的矫饰之句,也成了一部难再追回的断代史,成了一个符号,一次永生。可叹自己到底不是一个可以与世无争的淡泊女子。当年对陶潜归去来兮生活的向往,经历了被斥的消极之后,化作了一声无奈的叹息。心在成长,长大的空间装了世界的千千诱惑,装了前程似锦,装了天下万民,唯独再难装下一缕敏感的情思,一壶清暖的香茗。
原来,静默坚韧地立于世上是这般艰难。未来就像阴天里的月轮,隐约知道是在哪一个方向,却始终看不清轮廓,得不到坚定的指引。心中的梦想和坚持也就几经变化,为着这些便不免烦闷浮躁。烦闷浮躁之时便一个人在校园中游荡,这实在是一件很令我享受的事情。地点总是不变,总是半个小时左右便能走完的校园,似乎多走几次便不可避免地厌了、倦了。可庆幸的是我在走,时间亦在走,这个地方便也跟着走。每一次所见皆有所不同,即便只是不同的草木盛衰变化,也足以让我又惊又喜。
四月的江南正是富有生气的时候,那些似乎昨日还是一身玄装的树枝,今朝便已枝叶葳蕤,清气夺人了。层层叠叠的绿叶在阳光下透出青黄的微光,在平原猛烈又不失温柔的风中摇曳着崭新的裙摆,展喉歌唱生命的舞曲。我低劣的摄影技术怎么也拍不出这种动静结合的气魄来,却又总是难以抗拒这种生命的诱惑。狂妄,欢欣,寂寞。
我庆幸着自己至少还有一次长久的坚持,那就是对花卉的不可抗击性。初中时有着最清恬的梦想——长大后开一家书店和一家花店。那时尚不知世界上还有更精彩的人生,尚不知民生之多艰,人与人之间其实差距很大,便怀抱着单纯的梦想,那样不大气,那样忠于自己。后来欲望之草疯长,觉得自己要去追求霸气的人生,觉得自己应该为别人做点什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再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越来越意识到为之践行的必要。凌云壮志也好,妄自尊大也罢。原以为心思细腻、多愁善感的小女子竟也有豪放豁达的一面,渐渐地不再拘泥于那份小资的梦想,而勇敢又彷徨地迈开步子去追寻燕雀不谙的鸿鹄之志。
然而就在这阳光明丽、春花绚烂的江南四月天里,才发现,自小便有的那份对花木的热爱和执着从未变过。有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我们没有发觉。随便走在哪里,眼光总是穿梭于泥土间,为发现一朵优雅的花,一片新绿的叶而欣喜不已。
细数着学校里的花种,最初是经川端康成《古都》里认识的紫花地丁,很雅致的名字,以为是种多么稀有的花,竟然是乡间小路上随处可见的紫色小花,却的确生得小巧别致。接着春寒不减的烈风还是吹开了一树树的樱花、梨花、桃花。对于果树花我总是难以识别,但那细腻的花瓣、柔和的色彩、寂静的姿态总是让我沉醉不知归路。然后海棠也来凑热闹,这里没有鲜红的贴梗海棠,这种粉色的海棠花曾被我认作杏花,后来认作樱花,现在也不确定到底是樱花还是海棠,长得实在很像。
花见得多了,思镜湖边的芦苇成了偌大的惊喜。初来时已是仲夏,湖边的芦苇在风里飘摇着脆弱的苇花,于初秋的眉梢间相见,的确萧索寡淡了很多。后来秋起冬来,湖边已一片荒芜。可我不知到了春天,那片令我尤其生厌的荒滩竟长出了笔挺挺的青绿芦苇,昨日还是矮矮的苇苗,今日却已长得同人一样高了。不由得叹为观止,对这具有神奇魔力的季节,对这旺盛到近乎疯狂的生命力。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平庸,同样拥有青春的自己哪有这些花木的那股难以遏制的向上之力!
后来,芦苇丛边又长出了些不同的植物,直到它开出亮黄色的花朵才辨出那不是芦苇。坚挺的茎上一个尖尖的花蕾,却撑开一朵软弱无力的花,像一只受伤的蝶,垂散着翅膀,没精打采的。黄菖蒲,也就是黄色鸢尾。而对鸢尾花的喜爱源于石室沫若园铁树下的那几丛紫色鸢尾。还曾寄情于诗“看见你/在静静的黄昏/如同四月的尾羽/五月的瞳光”“如何求得玉成/为不可预见的光景”“只求能品到你的香/便知晓你还在/假若夏已盛开/你还是要离去/或者下一个秋冬轮回里/待我再去访你/但只见铁树下的秃地/怎敢问你去了哪里”。那时写的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句子竟成了心中的某种执念,如今在异地他乡再见到这种花,竟因那诗觉得疑似故人来,又怎能不生起些特别的情意?
现在鸢尾正胜,蔷薇也疯狂,一朵朵殷红色的云凝结在矮小的枝头,原先看那枝丫还以为发育不良呢,竟也开出了令人心软的花朵。粉色蔷薇的枝条更细软些,本就是灌木,任其在地上疯长,风里淡淡的香气才令我体会到小学时喜欢的那句“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的绝妙之处。
其实最疯狂的当属杜鹃了,这种乍看姿色平平的花竟是靠数量取胜的。一片片紫红的、粉红的,夹杂着雪白的,果然妙极!看得久了真会疑心眼花。这才理解了简嫃说的“为了满城耀目的杜鹃花,我情愿伤眼”。
眼看着初夏将至,原也忧戚着这些花儿将面临生命的衰竭。这一轮的生命到此为止,如此短暂怎不令人叹息?可是草坪里一丝不挂的木槿花枝一天天长出了叶芽,细细小小地缀满枝丫。圆圆的叶片也从紫薇花的枝上冒出来。地里紧挨着杜鹃花的那片小栀子也悄悄地结起了花苞……我激动万分,开始想象它们开出花来的样子,小小一朵的宁静就能净化一整个世界的浮夸。我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即使鸢尾离去,杜鹃凋谢,蔷薇零落,这里也不会冷清。生命就是这样,与其追求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伟大,不如看到这一种一种的花永不止息地用生命延续着生命的浩大。就像玉兰消殒,山茶化尘后又有鸢尾杜鹃歌舞、蔷薇芦苇作画一样。
行走在花丛间,对着一朵朵瑰丽的梦狂按快门,也始终留不下心中所感。一阵风来,馝馞花香,最是令人称赞又遗憾。不管科技多么发达,我们可以用录音记录声音,可以用影像记录色彩和姿态,唯独这气味只能用心来记着,一遍又一遍,偏偏每一遍都能让人感动不已。而每一次游走赏花,都像是在经历一场修行,一次皈依。心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被荡涤得干净,只留下满满的纯粹的开心、快乐。
“花褪残红青杏小”,觉得后一句接“翠色和烟老”也是很通畅的,不管是韵律还是意境。然而梅圣俞说:“梨花落尽春又了,满地残阳,翠色和烟老。”殊不知,老去的不仅仅是苍翠青草,还有岁月和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