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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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被遗忘的角落(2)

所以,在那一瞬的曙光过后,在巴黎的中国人,迅即陷入黑暗之中,不仅是中国代表团,而且在巴黎的留学生和侨民,还有一个自费到巴黎“观会”的梁启超,统统感到暗无天日。最后,美国人总算找到一个借口,为自己的背信开脱,这个借口就是1918年中日关于山东问题的换文。这个换文,是在日本的压力和“善意”下,基本按照日本的意思,承认了日本对于胶济铁路的权力。代表中方签字的章宗祥,在换文中有例行的“欣然同意”字样。据王芸生的《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所载录的陆徵祥1919年4月22日电文,说是美国总统威尔逊质问:

一九一八年九月当时,协约军势甚张,停战在即,日本决不能再强迫中国,何以又欣然同意与之订约?

而当时中国政府编的《秘笈录存》,同一份电文,却说质问的是英国首相,而美国总统则安慰中国代表:

欧美并非不欲主持公道,无如为先时种种条件所束缚,现幸国际联盟会成立,该会宗旨专为维持各国独立及领土完全,中国已为会员之一,将来如再有意强力欺凌中国者,在会各国自有援助之义务。

显然,即使是《秘笈录存》版本的电报,也不能否认一个事实,无论美国还是英国,都强调中国应该遵守已签的条约。威尔逊的安慰,纯粹是一种安慰而已,这样的空头支票,对中国实际状况的改善,没有任何意义。也就是说,即使没有1918年的中日换文,提出了14点声明的美国总统威尔逊,也不大可能冒日本退出会议、导致国际联盟设想彻底失败的风险,去为中国说话。这个借口没有了,还可以找其他的借口,借口总是会有的。只是,在14点声明中反对秘密外交和秘密协定的威尔逊,居然会找中国和日本之间的这么一个秘密协定为借口,不经意中,自己就打了自己的一记耳光。可惜,强者食言而肥,真正挨打的,只能是弱者。

更耐人寻味的是,《秘笈录存》在收录了陆徵祥这份电报之后,随即附上了一份“某要任欧洲来电”,这个某要人,明显系指梁启超。这个欧洲来电非常明确地说,1918年的中日换文,被西方误以为是中国为二十一条“加以保证”,所以,“惟有使订约之人负担,庶可挽回,展开新局。不然千载一时之良会,不啻为一、二人毁坏,实为惋惜。”该书在收录这篇电文的背后,还加了一句按语:“此时舆论咸归咎于一九一八年订约之人,遂在北京发生五四之变。”这个电文跟《梁任公先生年谱长编初稿》所载的,有点区别,但有这么份电报,而且把和会上中国的失败,归罪于“一、二”订约之人,的确是实情。于是,接到电报的梁的儿女亲家林长民,随即“放了一把野火”,在《晨报》上披露了梁的电报内容,直接点燃了五四的游行示威。据台湾学者吴相湘考订,林长民在此时,通过国务院方面,探听到中国政府有意即使在拿不到山东权益的情况下,也会在巴黎和约上签字。遂自撰《山东危矣》一稿,命随员梁敬錞连夜送往《晨报》刊布。而梁同时也是北大预科讲师。有意思的是,在被火烧的曹汝霖看来,林长民这样做,无非就是因为林曾经借钱于他,受到了怠慢,思以报复。

其实,不仅梁启超、林长民们对美国人满怀期待,要恨只恨自家人,五四闹起来的学生们,对于美国总统威尔逊依然有感情,不仅有感情而且还有期待,大游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到美国使馆递交请愿书,可惜美国公使施芮恩缺乏情报,那天恰好不在,一腔怒火的学生才转而奔了赵家楼。甚至在五四游行过去好两个月之后,毛泽东在长沙办《湘江评论》,把法国总理克雷蒙梭、英国首相劳合·乔治、意大利首相奥兰多和日本代表牧野伸显,都说成是强盗,而对威尔逊网开一面,说他被坏人包围了,很可怜,云云。

无论学生闹不闹,中国在巴黎和会上的外交失败,都是不可挽回的。为学生们寄予很高期望的威尔逊,显然并无替中国出头的侠肝义胆。关于山东问题,为了能给中国挽回一点面子,安抚一下激动起来的民意,中国代表几番努力,想要既表达中国意愿,同时也按列强要求在和约上签字,但都被拒绝了,面对国内汹汹的民情,中国代表如果非要有所表示的话,所能做的,也就只剩下拒绝签字了。事实上,也只能拒绝签字了,因为,即使没有留法学生的包围,中国使团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这个胆量,敢于在和约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只要运动一起来,代表团代表们,就会受到国内巨大的压力。甚至有人传谣,说在和会上表现不错的顾维钧,跟曹汝霖之女订了婚。国内汹涌的民情,让所有涉及此番外交事件的人,都感到如履薄冰,不仅吞掉了曹、章、陆,也随之毁了段祺瑞皖系的天下。

五四运动激昂的民意,那种认为“中国就要亡”的危机感,其实不是因为当时中国的处境真到了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刻,至少,1919年的中国,要比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的时候,要好得多。日本已经改变了当初的强硬政策,开始怀柔,即便对于山东的权益,至少在口头上,也说今后要还给中国。而作为战胜国的中国,虽然依旧被人看不起,但还多少得到了一点来自德国和奥匈帝国的好处,两国的租界收回了,在华的财产也没收了,一些被德国和奥匈帝国抢去的东西,包括现在放在北京火车站附近古观象台的古代天文仪器,也收回来了,连作为耻辱的克林德碑,也拆掉了。但是,此时的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知识界,却是受挫折感最强的时刻,因为原先的期待太大,此时落差也就更大。按照美国学者格尔Guur的说法,运动爆发之际,属于“相对剥夺感”relativedeprivation最强烈的时刻,因此,最容易产生反抗行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为什么1915年中国最危险的时刻,没有发生类似五四这样的运动,而恰恰在4年之后的1919年才涌现这样的大规模群体性抗议的原因。

外交疑云下的学生运动

五四那天的游行过程,美籍华人学者周策纵先生和中国学者彭明先生讲得已经很清楚了。大抵是这样的:在梁启超的电报传到北京,由林长民捅给报界之后,以北大为首的各个大学的学生,5月4日这天在天安门集合,游行示威,矛头直接指向3个亲日派官员,曹汝霖、章宗祥和陆宗舆。游行队伍先到东交民巷美国使馆请愿,没见到美国公使芮恩施,一腔怒火,转而扑向卖国贼,随即去了赵家楼曹宅,有些人事先准备好了煤油和火柴,因此,火烧赵家楼,痛打章宗祥,成为五四运动标志性事件。干痛快了的学生有几十人落在后面,被姗姗来迟的警察捉去。围绕被捕学生的捉与放,以及巴黎和会上的拒签问题,惩办曹、章、陆的问题,演出了整个五四运动的活剧。此后,生活在海峡两岸的运动参与者,对于火烧赵家楼的暴力,有不同的看法,一则以喜,一则以忧,评价不一。周、彭二位对于五四运动爆发的原因,也有比较社会性的解释,远因则社会经济变化,近因则新文化运动。但这个运动本身,从某种意义上讲,其实是段祺瑞政府主导亲日政策以来,国人一系列的深刻忧虑,在巴黎和会诱发下的一种总的爆发。

自打日本寺内内阁上台,寺内的私人特使西原来华,特别是西原借款大笔地涌进中国政府之后,中日关系是有了大幅度的改善。但是这种所谓的改善,是当时的北京政府,或者说当政的段祺瑞和他周围的人跟日本政府之间的事,其他的人则不这么看。

说是中日关系改善,但日本依旧占着青岛和胶济路,对中国主权的蚕食,一点都没停止的意思,中国人眼里亡国的二十一条也没有废除。能看得见的成绩,就是西原借款。但是,人们要问,为什么日本人会这样大方地借钱给中国人?按从前的借款的惯例,但凡钱进来,就有交换的权益出去。所以,从开始人们就怀疑段政府是不是跟日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这种怀疑,报界有,知识界有,在华的英美人士以及中国的亲英美的人士有,甚至于一些跟段祺瑞靠得不近的军阀也有。

更要命的是,日本人大方地大笔借钱给段政府,但却主要用来支持段祺瑞打内战,事实上,如果没有西原借款,段祺瑞即使有心武力统一,也难以调遣一兵一卒,因为困窘的北京政府,除了京张、京汉等几条铁路的收入和北京城的一点税收之外,只能靠支付历年赔款剩余的关余和盐余支付赔款外的剩余盐税活着,寅吃卯粮,动辄就滥发公债,维持局面,发到最后一点信誉都没有了,发了公债也没人买。显然,这样的中央政府,是没有力量调动军队的。

打仗自然导致紧张,局势紧张,关系紧张,不仅南北紧张,段政府跟西南军阀陆荣廷和唐继尧紧张,跟广东的孙中山的国民党紧张,而北洋派内部裂痕也随之加大。后袁世凯时代,北洋三杰之龙、虎、狗,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王士珍神龙见首不见尾,缺乏政治野心,早早退出竞争。段、冯二人地位相当,段比冯,升官考试差点劲,指挥作战也不行,但是在政治上有决断,而且在北洋系中人脉较广,凡是北洋系统出身的军人,有点头脸的,至少在名义上都是段的学生,因为各个北洋系统的军校,总监校长都是段祺瑞。但冯国璋也有自己的实力,不仅有江苏的地盘,而且有两个原清朝禁卫军的旅作为嫡系武装。在袁世凯还在的时候,两人就貌合神离,袁世凯死后,实际的继位统帅整个北洋系的,是段祺瑞,老段也以此自居,冯国璋则积不相能,因此,冯段矛盾开始突出。坊间传出皖、直分野,因为段祺瑞是安徽合肥人,冯国璋是直隶河间人。占据中央政府的皖系自然占上风,得到多数北洋系军阀的拥戴,但直系也有长江三督,江苏李纯、江西陈光远和湖北王占元以及一些没有明确地盘的军人的支持。

没钱不打仗的时候,所谓的直皖分野,并不明显,两家的分野,也并非严格按籍贯来的。很多皖人,比如陆建章,就对段祺瑞很不感冒,到处煽动军人反段,而身为保定人的曹锟,在战争开始阶段,很听段祺瑞的话,冯段之间,一直到冯接任总统,都没撕破脸皮。但是,钱和战争却激化了派系之间的矛盾,在段力主武力统一的当口,冯系总是时不时地唱一支和平曲,不是自己唱,就是让长江三督,尤其是跟冯最贴心的李纯来唱。

参加战事的北洋军人,也会因为段祺瑞的偏心,或者分赃不均而产生新的矛盾,吴佩孚与张敬尧的湘督之争,冯玉祥的武穴主和,以及后来奉系与小徐之间的不和,都跟借款与战争有着直接的关系。北洋派的分裂,其直接的导火索,就是南北战争,背后的因素,就是分赃的不均,以及用人的薄厚。段祺瑞这个人,虽然有担当,敢负责,但不如袁世凯的最突出的表现,是识人不明,而且任人唯亲。被西原借款催得发动对南方的战争,特别明显地将他的这个弱点暴露出来,最终导致了清末以来为人称道的北洋团体的分裂。冯玉祥武穴吁和时的第一份通电强调,他是军人,而且是北洋军人,“维系团体,夫岂无心?”但在国家利益面前,不得不如此。此后的第二份通电,则撕破了脸皮,“既以北洋派为辞,北方不乏明达优秀之士,用人惟贤,当无歧视。反观所为,大谬不然,异己则排斥,同恶则相济,是则彼辈之所谓北洋派者,不过二三人之北洋派耳,且假此名义以战,不惟无以服南人,亦且难以服北人”。已经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同时,作为政治家或者政客,由于在第二国会选举中被有意识地排挤,原来作为段祺瑞盟友的研究系,站到了段政府的对立面,政府中有英美留学背景的人,由于留日学生被重用,导致失落,此时更加深了对于政府的不满。但是,更可畏惧的是,基于利益的纷争,跟基于道义的质疑,纠结在一起,让后者显得格外的有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