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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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斑驳的武人背影(3)

此时的欧洲列强驻华使节,全体一致力劝中国政府接受日本的条件,英国公使朱尔典据说还亲自面见袁世凯,以30年老朋友的身份,劝说袁世凯屈服,说是埋头建设10年,再来说话。美国政府虽有不满,但并不打算为中国出头,芮恩施也只好徒呼负负。至于俄国则只关心他们在北满的利益有没有受到伤害,法国则只要日本方面尊重1907年跟日本签订的条约,根本不打算多嘴,相对于中国,他们更看重的是跟日本的关系,因欧战正胶着,犯不着跟日本翻脸。况且,在丛林时代,长獠牙的,只尊重长獠牙的同类。其实,当时的中国政府,在谈判过程中,就已经有这个思想准备,接受除第五号以外的二十一条所有条款。为此,他们还特意央求担任总统府顾问的日本人贺长雄,回国去跟日本元老疏通,希望日本方面,不再坚持第五号。据曹汝霖回忆,说是贺长雄回到日本之后,发现日本元老其实并不知晓有第五号这回事。日本学者升味准之辅的《日本政治史》,也提到自大隈内阁上台之后,其外相加藤破坏了1898年以来,向元老传阅外交文书的惯例,而代之以事后简单的汇报。二十一条的要求,并没有跟元老商议,甚至连具体条文都没能给元老们看。看来,曹的回忆有点根据。当然,即便是专横的日本大隈内阁,也并没有指望中国政府会接受第五号,因此,提出的时候,就是用特殊的字体单列的,如果能迫使中国人认账算捡着。只是,参与交涉的日本外交官,在中国待久了,骄横之气日长,立功心切,谈着谈着,似乎就忘记了第五号原本是“劝告”条款。在交涉之前,日本公使日置益特意为谈判递呈长篇条陈,提出要采取利诱和威压双管齐下的手段,迫使中国政府屈服,具体开列的利诱手段有四:一,在一定条件下,将胶州湾归还中国。二,保证袁世凯及其政府的安全。三,取缔在日本保护下的革命党、宗社党和留学生及日本浪人针对中国政府捣乱行为。四,收买袁世凯和政府各部部长的个人。此外,还可以考虑同意修改关税税率。而威压手段则是调动山东的日军以武力威胁,及利用革命党和宗社党人颠覆中国政府。而丝毫没有提到第五号可以考虑放弃,作为谈判的底线。

必须说明的是,经过中国政府走后面的运作,日本的最后通牒里,不再坚持第五号,而中国政府也就接受了这种屈辱的“城下之盟”,二十一条除了第五号之外,至多做了一点细微的技术上的修改,全部接受,而且留下来一个尾巴:第五号容后商议。即便是日本这么一点不是让步的让步,中国方面也他们留足了面子。对此,当时参与交涉的外交部次长曹汝霖,即使在许多年后,依然感到有那么一丝欣慰。而当时的驻日公使陆宗舆,甚至在回忆录中表示,他没有以日本不坚持第五号为己功,说明了他的低调。

不过,此时作为中华民国终身大总统的袁世凯,心情可是相当的糟。5月14日,袁世凯对自己的文武百官,下了一道密谕,视接受二十一条为奇耻大辱,“疾首痛心,愤惭交集”,要大家一定发愤,“日以亡国灭种四字悬诸心目”,卧薪尝胆。言语不可谓不沉痛,最后说道,如果经此事变,国人再不奋起,世界将视中国人无做人类之资格。即后来我们常说的,被开除球籍。而中国被迫接受二十一条的日子,5月9日,从此变成法定的“国耻日”。只是,这样的国耻日,以后越来越多。

袁世凯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个白鼻子的人物,大陆和台湾编写的近代史自不必说,就连西方流行的中国近代史教材,比如徐中约的书,里面的袁世凯,也是一副丑角形象。但是,签完二十一条的袁世凯,应该说是中国最懊丧的人。二十一条的签订,未必能真的灭掉中国,但却真真切切地把袁世凯毁了大半。当时的日本其实未必不知道,尽管他们觉得一战是个扩张他们在中国势力的大好时机,但真的把偌大的中国一口吞下,以当时日本的国力,还是有点蛇吞象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把变中国为朝鲜的第五号单独列出,实在不行就退回来的原因。但是,明知道对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而且自己这方面也不打算用武力压迫对方接受,还是要将这些条款提出来,最大的效应,就是可以混淆视听,中国政府只要最终签字认账,在外面看来,就等于签了包括第五号在内的卖身契。当时的对外交涉,都是秘密进行的,外界无从知晓真相,卖国的帽子,想不戴势所不能。

当然,也可以说,日本人对袁世凯一向没有好感,因为从历史上看,袁世凯的发迹,恰是在朝鲜与日本人斗智斗勇之时。最初,日本人还吃了袁世凯的亏,当时就结了怨。曹汝霖回忆说,日本公使日置益曾经跟他说过,说是革命之后,由孙中山当总统,没什么说的,因为孙没当过清朝的大官,一直主张革命,但袁世凯世受清恩,又是总理大臣,自己做总统,总不免有“篡夺之嫌”。其实,这种说法,即便真的是日本人的体己的私房话,也说明不了他们是否对孙中山和袁世凯真的有所偏好。如果说,日本人更不喜欢袁世凯一点,那么恰是因为袁世凯相对于孙中山来说,更像是一个强人。显然,日本不乐意革命后的中国落在一个强人手里。一个四分五裂、秩序混乱的中国,对于一个怀着野心的邻居而言,无疑更合脾胃。而一个强人,却有可能结束混乱,走向统一和秩序。乘欧站方酣之际,也乘这个强人羽翼未丰之时,弄出这么一个二十一条来,除了已经吃下的山东之外,无论最后能得到多少实际的好处,只要袁世凯最后妥协了,其在国人中的合法性一定会因此而大大降低。在社会上流传的二十一条,肯定是包括第五号的,而且因此造成的国势之危,注定是要被夸张了的。这一点,在日后的岁月中,只要有风吹草动,就会显现出来。山东问题,从一开始,就跟二十一条密不可分,人们此后的相关联想,是这样展开的,一提到山东问题,就会想到二十一条,想到二十一条,就会想到亡国灭种。

而袁世凯经此事变,也的确中招,合法性受到很大的质疑,以至于后来的帝制自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恢复权威。结果却触犯了近代以来最流行的意识形态,体现在制度层面上的进化论,被视为开历史的倒车,身败名裂。袁世凯死后,中国的政局持续动荡,四分五裂,这样一个局面,显然最符合日本的利益。

二十一条,在五四运动之后,在国际形势变化情势下,由于国内民族主义情绪推动,经过艰苦的谈判,终于在1923年3月被正式废除。当然,日本在东北和山东的实际上的特殊地位,并未因此而受到削弱。但毕竟在名义和心理上,中国人得到了某种补偿。

但是,在五四运动爆发的时候,二十一条还是刺激中国人,尤其成为中国各界精英神经上的一个亡国灭种的隐痛。从某种意义上说,五四运动是二十一条带给中国人的国耻的一种延后的爆发。1915年6月,北京的街市上流传着一份抵制日货的告同胞书,是用白话文写的,这份五四前4年的文告,如果不加以特意说明,人们根本无从辨别它到底是出于1919年还是1915年。对亡国危险的警告,亡国之痛的描述,抵制日货的号召,甚至对不响应抵制之人的唾骂,都跟五四时期一模一样:

列位同胞:

知道不知道,我们中国就要瓜分了,就要亡国了,祸到临头,大家尚不设法挽救,到了亡国之时,自己再有多少钱,也用不成,再有多少福也享不成。为他人之奴隶,变他人之牛马,受各种之凌辱,经百般之压制,亡国奴之惨状,笔所难言。列位岂不闻波兰、印度两国乎,国亡之后,家中不得集有数金,不得藏有寸铁。呼马应马,呼牛应牛,到了那时,如梦初醒,虽想恢复,已经在他人制下,万不能动了。大家要知道,若将来失悔于后,不如预防于先。列位可知我们中国,什么为瓜分,什么为亡国奴,现在日本借欧洲战争为名,说是维持东亚和平,明是欺压我们中国,割我国之土地,夺我国之国权。当初攻青岛之时,说取回即还中国,如今已取得了,不特不还我们,反另生枝节,要求中国二十一条款,此二十一条中,即是要中国的这一省,又要某几条铁路,又要某几处矿山,中国的精华之地,几乎为他要遍了。更可恨者,中国之财权、政权、兵权及各种权,均要掌握在他的手中。中国无论何省,随便日人营业,随便日人居住,随便日人购买土地,就是掀喧宾夺主之意。又要我们中国人人都要学日本话,即是并吞中国了。列位切勿存这种苟安思想,以为日本并吞中国,总不要我们死,那时虽不得要我们死,然而比死还难过。列位都知道,日本灭了朝鲜之后,当时殁收其财产,搜检其兵器,使两家共用一把菜刀,寸铁不准存有,防其死灰复燃,所生男女小孩,不准学习朝鲜文字,种种虐待,不胜枚举。我们中国此时如不赶紧设法挽救,渐渐就要到了这步田地,大家要设个抵制之法才好。抵制之法,先从文明上抵制,大家齐心不买日货,不用日币,使其受制于我。况日本的货并不精美,并不便宜,何必定要去买他的,即使便宜,如今中国与日本不共戴天之仇,中国人民真无天良,真无廉耻,以至于此耶?你看日本的货,西洋人那看在眼上,独有专卖中国。每年计算,日本输入中国的货,至少几千万。此几千万之利权,由中国而转移于日本。考日本自日俄战争后,国内,现在又富起来了。他拿中国的钱,去练兵,去制造,来打我们中国同胞。同胞何不大众齐心,坚意抵制。自今以往,至死不用日货,大家要想到亡国之惨,万万要相持到底,切不可虎头蛇尾,切不可私自贩卖,希图得利,丧心害良,贻笑外人。若有人再买日货者,即凉血动物,人人得而唾骂之。今用文明抵制于先,如到了开战的时候,中国四万万同胞,只好拼一个死,岂有廿一行省之大国,竟亡于区区三岛之日本,吾不信也。到头来不过打得你死我亡,同归于尽,宁为中华鬼,不为日本奴。同胞努力,同胞努力。

西原借款

一战以来,一直对中国虎视眈眈,认为一战是日本鲸吞中国天赐良机的日本,在袁世凯死后,突然变了调子,高唱起日中亲善来,而且朝野上下,都急于表示对中国的友好。个中原由,从表明上看,是日本内阁换人,大隈换成了寺内。但更深层的原因,是大隈内阁想借一战之机,把中国一口吞下的野心,碰到了很大的阻力,嘴张开了,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上不上,下不下。中国反弹强烈,西方也对日本的趁火打劫,心怀不满。结果呢,日本的元老们,不高兴了,于是大隈重信,只好走人。按日本学者井上清的说法,由于大隈过于强硬的对华政策,二十一条签订后,日美关系恶化,日英关系也出现了阴影。更重要的是,这种政策激起了中国人的强烈反弹,连亲日派都不大亲日了。结果,这些元老们,尤其是山县有朋对大隈表示不满。其实,在日本知识界,大隈名声一直就不佳。哲学家中江兆民叫他“投机商”,人们提到大隈,往往称之为“肥后之俗物”肥后是大隈的故乡。因此,大隈下台,得到政友会和国民党两党支持的军人寺内上台组阁,一改过去对中国中央政府压迫的策略,寻找合适的对象,加以扶植。因此,他们选择了段祺瑞。扶植段祺瑞的具体政策的实施,就是借给给段政府大量的金钱,让段的北京政府硬起来。同时供给日制的武器,支持段祺瑞编练一支“中央军”。

其实,在当时的日本政界,大隈还算是一个有理论的政客。他曾经是著名的“支那保全论”的提倡者,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明治以来坚定的西化论者。在他看来,在东方,唯有日本才是“西方文明的介绍者”,最完美地吸收和消化了西方文明,因此就成了东方唯一的代表者,属于能在现代世界占有一席之地的唯一的东方国家。基于此,日本学者认为,正因为这样的思想背景,大隈最终走向了把对华二十一条强加给中国的道路。显然,从所谓的“支那保全论”到趁一战之机独吞中国,带有很强的投机色彩。这样的投机,在当时的日本朝野,虽然没有引起很大的反弹。但这种投机的具体操作,效果却相当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