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可预测的”用来表示“可被科学家预测的”,且带有“受科学家控制”的涵义。有趣的是,当我能预言一个人在某种环境下会怎样时,这个人却往往反对我准确的预言感。不知什么原故他总认为这暗含着对他不够尊重的意思,总觉得他不是他自己的主人,他不能主宰自己,他不过是一件东西。他的感觉往往是受人支配、控制、哄骗的。
对于这种反应,我曾经注意观察过,结果是,他故意地颠覆这种预测仅仅是为了重新肯定他的不可预测性,以及他的自主和自我管理能力。
例如,有一个10岁的女孩,她是有名的好孩子,平素总是守规矩而且能尽职尽责,有一次却出人意料地破坏了课堂纪律,把法式炸土豆当作笔记本交出来。后来了解到,她的这种做法仅仅是因为每个人都把她的善行看成是理所当然的。
又如一个年轻的男子,听他的未婚妻说他的活动总是有秩序的,因而她总是能够期待他做些什么,于是便故意做一些出乎她预料的事。至于他为什么会觉得她的说法带有侮辱他的意思却很难说清楚。成为可预测的通常是严重病态的标志。
哥尔德斯坦的脑伤士兵能够很容易地受医生摆布,他们对某些刺激总是能够做出可预测的反应。这个例子告诉我们:受刺激制约也意味着可预测和可控制。
但是我们也常常用这个词表示褒意:他在紧急情况时总是可信赖的;他往往能转危为安;我愿以生命担保他的诚实。我们似乎希望在人格的基本结构方面有连续性,但并不指望一切细节的一成不变。
可预测性的目的变得更为复杂,除非我们根本不考虑自我认知的问题。我想可以做出这样的类比:自知既能减轻来自个人外部的控制,也能增进来自个人内部的控制。
也就是说,减少“他人决定”,而增多“自我决定”。当自知增进时,自我可预测性也随之增强,至少在涉及重要的和基本的问题时是如此。这也就意味着在许多方面不容易被他人所预测。
再指出一点,也就是讨论我们所知的最高水平,即存在水平的预测、控制和理解的概念。在最高层次上,存在价值已被吸收到自我之中。这已变成自我的规定性特征。真、公正、善、美、秩序、统一、全面,等等,现已变成超越性需要。也正是因为这点,自私和不自私、个人的需要和非个人的必需之间的分歧完全被超越了。
自由现已变成了拥抱和热爱个人自我命运的自由,这种自由当然至少有一部分是决定于对个人是怎样的人,对真正自我的发现和理解,决定于对自我的热切顺依。这就是随真正自我控制,自由选择由它决定,因此这也是超越“自由与决定论”、“自由与控制”或“理解作为一种目的与预测、控制作为目的”之间的各种分歧。
事实上,这些概念的含义在一定意义上已经开始走向协调、融合,只不过其融合方式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总之,有一件事已经很明确,是关于“预测”和“控制”的简单化概念,虽然完全适合牛顿关于科学的“台球”(运动中的物质)概念,但当我们上升到科学的人本主义和超人本主义层次时,这些简单化的概念变显得有点过时了。
优秀认知者从自知开始
文字、书本和概念并不能完全充当日常生活的解说员。对于一个天生就双目失明的人来说,我们绝对无法描绘我们亲眼目睹的一切。只有游泳者才知道游泳的乐趣,非游泳者即使看了几百本书也不可能对游泳有真正的理解。精神变态者绝不会知道爱的欢乐。年轻人只有自己成为父母时才会充分体会和理解父母的苦心,然后很有感触地说:“我过去怎么那么不懂事。”我的牙痛感觉和你的牙痛不同。诸如此类。也许更好的说法是,一切生活首先都必须通过经验达到认识。没有什么能替代经验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经验的世界可以用两种语言描述,一种是主观的、现象学的;另一种是客观的、“朴素论的”。每一种都是可以接近日常生活的语言,但两者都无法充分说明生活。每一种都有它的效用,两者都是必需的。
心理治疗家早已懂得如何区分这两种语言,并且还会根据不同情况加以利用。例如,在分析人际关系时,他们试图教患者说,“在你的面前我不知怎么总觉得自己低一头”,不带有谴责或向对方投射恼怒之意,而不说“你不喜欢我”,“你认为你比我强”,“别想支配我”,或“你为什么以愚弄我为乐”;即他们教患者在自身内部体验自己的情感,而不是自动机械地向外部投射情感,像大多数人所做的那样。
交流和认识的一切其他附件,即言词、标签、象征、理论、公式、科学,只有在人们有了丰富的经验和认识以后才有效用。认识领域中最基本的是经历的知识。所有的一切正如银行和银行家,或者是会计系统、支票、纸币,这些东西全都是无效用的,除非有现金可供兑换、运筹、积蓄和调用。
要想使这一真理扩大范围,突破原有的界限,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例如,虽然无法向先天盲人描述红色,但这并不表明文字是无用的。
当同那些已有某些经验的人交往时,文字是传递和分享情感的极佳手段。戒酒者协会,戒赌者协会,辛那侬,和其他此类型组织中的人已证明两点:
第一,在缺乏经验时,文字之间的交流显得很无用;
第二,在共有某一经验的人之间,文字交流却十分有效。
女儿只有等到她们自己生孩子的时候,才能“理解”她们的母亲,以至于和母亲建立充分的亲情。更夸张一点来说:在组织和整理经验的重负和超验的世界时,文字和概念是绝对必需的,超验的世界是经验向我们通报的。
除此之外,如果再加上初级过程的整个世界,加上无意识和前意识,加上隐喻交流和非言语交流,如在俩舞伴之间,我们便得到一个更丰富的画面。它说明,经验的知识是必要的,但还不是一切,是不充分的。
因此,我们要尽可能避免经验知识和概念知识的分割与对立。在我看来,经验知识先于言语、概念知识,但两者在层次上是融合在一起,并且是相互需要的。没有人敢于在任何一种认识活动中过于独特。研究表明,保留心灵的科学比排除经验资料的科学更强有力。
很显然,我的这种看法根本不会以任何方式与“微观的”行为主义相对立,后者是关于知识可靠水平的学说,认为公众的知识在许多方面理所当然都比个人的和主观的知识更值得信赖,并更恒久不变。
心理学家们对于纯粹内省主义的缺陷已经太熟悉了。我们对于有妨碍认识真理的幻觉、妄想、错觉、否认、压抑和其他防御手段都相当了解。由于你没有我的压抑和错觉,那么,对我的主观经验和你的经验进行比较,就成为一种易行而显然有效滤除我内心防御因素的歪曲影响的方法。你可以把这称为最简便的一种真实验证。这是向核对知识迈出的第一步——弄清它确实是共同具有的,而不是一种幻觉。
这也是我提出以下两种观点的原因所在,我认为:首先,心理学问题大都确实可以并应该从现象学开始,而不是从客观的、实验的、行为实验室技术开始。其次,我们必须从现象学的开端继续迫进到客观的、实验的行为实验室方法。我总觉得,这是一条正规的、通常的途径,即从一个较不可靠的开端上升到一个更可靠的知识水平。
例如,若从一开始就用物理学的方法进行科学研究会变得太琐细,对仅仅略知一二的事太苛求,就像探索一个大陆用一柄镊子和一个放大镜一样。但如果局限于现象学方法也是不可取的,那会变得满足于较低程度的确定性和可靠性,而不是力争上升到实际上可以达到的较高一级的水平。
很多年来,在认识活动之前,临床和实验心理学首先把成为优艉认识者的问题提作的中心地位。不仅种种心理病态,而且较“正常的”未满足的需要、深藏的畏惧“正常”或一般人格特有的防御手段,都会有歪曲认识的力量,这种歪曲作用远比20世经前人类所能设想的要大得多。
在我看来,我们已经从临床和人格学的经验中了解到,心理健康的改善能使人性或健康的一条很好的途径是自知,对自己的深刻了解和诚实态度。
总之,无论是在逻辑学上还是在心理学上,诚实地认识自己都先于认识外部世界,经验的知识先于旁观的知识。假如你要观察世界,那么,首先你应该尽可能使你自己成为一个优秀的观察家。这里的意义可以理解为:使你自己成为一个好的认识工具;要把你自己认识得清清楚楚,就像你会选择最适合你观察的显微镜一样;要尽你的可最大能变得无畏、诚实、认真和自我超越。正由于大多数人(或科学家)不能尽力做到无畏、自我超越、无私、诚实或献身于事业,所以大多数人不能成为胜任的认识者,像他们本来能够做到的那样。
最为自豪的理性
我在此再提一个问题:所有上述的一切对科学家的教育和对非科学家的科学教育意味着什么?甚至这一问题的提出已足够使我们对于常规的科学教育产生怀疑。
我们的论述必须深入下去。我们不能就此止步。成为诚实的、认真的、正派的人,这当然非常好。否则,除此之外又该怎么办呢?诚实认真并不等于知识,并不比一架洁净的显微镜更多些什么。
尽管要成为一位优秀的科学家,先决条件和必要条件的确是要诚实,但也有必要变成有熟练的技巧,非常胜任,懂专业,有知识,博学。
健康固然是必要的,但对于理想中的认识者和工作者并不是充分的条件。
以上我所说的这些,主要意图是强调,只有经验的知识是不够的,只有自我认识和自我改善也是不够的。认识世界并成为胜任的认识者这一任务仍然没有完成。因此,积累和整理周围知识的任务,即旁观的知识,非人格的知识,也没有完成。
我已再次用层次的整合取代两极的对立。这两类知识是互相需要的,在良好的条件下可以并应该彼此密切结合起来。因此,我也希望得到理解。
下面所介绍的禅宗佛教徒、一般语义学家和现象学家所描述的那种最充分和最丰富的经验的特征都来自于我自己的高峰体验及研究。
优秀的体验者变得“完全沉迷于现在”,这是西尔维亚·阿希顿·瓦尔纳的美妙说法。这时,他忘掉了他的过去和未来而完全生活在此时此地的经验中,他“全身心地”淹没、集中、陶醉于现在。这时,自我意识丧失。
这种经验是没有时间、没有地点、没有社会、没有历史的。
在具有充分经验的条件下,体验着的人和经验的对象之间出现一种融合,二者融合在一起了。这很难用文字说明,但我仍将力图说明如下。
体验者开始变得像孩子一样,更天真,更不加思考地接受。在最纯的一极,他完全裸露在情境中,直来直去,没有任何种类的期待或烦恼,没有“应该”或“必需”,不滤除任何经验,没有任何关于经验应该如何或什么是正常的、正确的、适当的、不错的等等考虑。天真的孩子接受发生的一切,没有惊讶、震动、恼怒或拒绝,也没有任何要“改善”的冲动。充分的经验会淹没“无助的”、无意愿的、愕然的和无私而兴趣盎然的体验者。
重要与不重要对立的终止是充分经验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方面。理想地看,经验不能被构筑成相对重要或不重要的面貌,也没有中心或外周、本质或扩展的区分。
在良好的例证中,畏惧消失了,随后一切其他个人或自私的考虑也消失了。体验者这时是无防御的。因此经验无遮拦地向他冲来。
这时,努力、意愿、紧张趋于消失原因是经验到来了,但不是被动的到来的。
接着,批评、编排、证件或通行证的核验,怀疑,选择和排斥,评价——所有这一切都趋于消退,或在理想的情况下趋于暂时消失,或推迟。
这就如同接受、承认,被动地受到经验的诱惑或强迫袭击,信赖经验,任它发生,没有意图,不干预,顺从。
总之,这一切的总和就等于把我们最为之自豪的理性,我们的言词,我们的分析,我们进行解剖、分类、定义、逻辑推论的能力等等一切特征置于一旁。所有这些过程都推迟了。这些过程没人达到怎样的程度,体验活动也不“充分”到怎样的地步。这种类型的体验活动更接近弗洛伊德的初始过程而不是他的次级过程。在这样的意义上它是非理性的,虽然它绝非反理性的。
经验和理性的咬合方式简单例证之一见于“开动脑筋”的方法,让一疯狂的、理行性的念头统统涌现,批评推迟到后一阶段。非常相似的是精神分析的初始律。患者被告知不要对他的自由联想进行选择或编排,任随它们涌现于意识并脱口而出,在这之后,它们才能接受审查、讨论和批评。这是一个治疗方法的例证,即把体验活动作为一种认识工具,用来发现部分真相,那是用其他方法不能发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