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自由的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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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墓园(1)

是一只兔子带我去墓园的。小小的短短的耳朵,肥肥的棕色的肚子,乍一看还以为是小镇里随处可见的松鼠。然后它蹦跳着转过身,一只萤火虫落在它又白又圆的短尾巴上,一亮一灭。我追着它尾巴上朦胧的荧光穿过逼仄的小巷,绕过叶子开始变色的商店街,奔进两扇石头的大门,无名的浆果在初秋的暖意里腐烂,青草沙沙作响。兔子拨开一丛灌木钻进去,暗红的夕阳下我看到它的孩子挤在窝里,更小的短短的耳朵,更小的肥肥的肚子。小兔子们文静地互相磨蹭着,比青草被风吹乱的声音更轻柔,比浆果腐烂的汁液更甜蜜。我望得出神,许久后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这是在墓园。夜幕已降临,墓碑上的字迹不可辨认,它们歪歪斜斜地围着兔子的小窝,像一圈篱笆。信步走一会儿,两只眼睛碧绿发亮的野猫肆无忌惮地在孤魂野鬼里晃荡,麻雀在樱花树上闹腾,偶尔一只大鸟飞过头顶,也许是野鹅,也许是鸽子。

那天后我常常得闲去墓园看兔子,兔子爱静怕羞,白天只有在幽静的墓园里见得着它们。墓园在小镇的正中,沿着最繁华的商店街一直走就到了,前面对着公共图书馆,后面靠着湖南人开的中餐馆。我顺着记忆的路径去探望熟识的几窝兔子,小兔子的毛渐渐丰盈了,圆圆的肚子有了皱褶,鼓大了,不久又是一窝文静的崽子;老兔子死了,僵在那里烂掉,被鸟和虫分食,直到清洁工将它埋了。它的尸体四周躺着或远或近死去的人,他们的骨殖遥相呼应,在松软的泥土里越陷越深。几只兔子蹦跳着走了,跋涉一会儿,在教堂的后面、在河边的树荫下拣舒适的地儿住下了,不知有否想念故乡的老宅?还有几只守着祖上搭建的窝,或许它们真是兄弟辈的长男,还负责卫护光宗耀祖的祠堂?我开心地瞎猜着,为它们编家谱、寻亲戚,偶尔还做做媒:两只兔子咬着尾巴互相追逐,我一口气把蒲公英的种子吹向它们毛茸茸的身体,它们一惊,停下来趴在一起,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或许其中一只刚刚半推半就成了新娘。

从一个兔窝踱向另一个兔窝的路上,我参观一排排墓碑。真多啊,成百上千的墓碑疏懒地立在一起,文静地彼此磨蹭着。我挑剔着死者的名字,太多约翰和凯瑟琳,偶尔蹦出的名姓让人眼前一亮。我玩味生卒年月,看生辰八字不好的是否真的就英年早逝。我还一个墓一个墓地读墓志铭,谁在死后仍旧唠唠叨叨,谁在死前就讲完所有的话,谁被儿女惦记着,谁早就是孤家寡人……墓碑的款式、石头的质地、字体的大小、四周的树和花草,这些都值得揣摩。哪家豪富刁蛮,哪家落魄潦倒,哪家谦恭有礼,哪家费了匠心将小小的坟雕琢成艺术品;或许死者生前经常拿着笔、拉着琴,是个书生。墓园仍是一个小社会,生时的气质和地位都留存在墓里,只是凝固了,刻在石头上,像拍一张曝光的照片。

三年前的下午我在墓园的角落读到了一个碑:约翰·布拉顿,生于1872年1月19日,卒于1946年5月10日;旁边挨着他妻子的墓,艾米莉·布拉顿,生于1875年8月12日,死亡日期还没有填上。想必是她丈夫死时就买了夫妻墓,等她百年合葬。我的心怦怦地跳,艾米莉·布拉顿还活着,一百三十岁的老太太!我找到了世界上最长寿的人!我兴奋地狂奔回家,打开电脑搜索“艾米莉·布拉顿”,几百万条信息,都是同名同姓者的其他事迹,一个年轻人的脸书页面,一个过气演员,某次无关紧要会议的出席名单,一张车祸保险单,却从未有人提起过一个长寿的艾米莉·布拉顿。

那时我刚经历了一段热烈绝望的爱情,悠悠长夜我捧着过往的书信痛哭,泪水顺着胳膊流向手腕,我凝视着桌上的刀,如果划一下……我幻想。与艾米莉·布拉顿结缘像是一个漫长的痊愈过程,抽丝剥茧的侦查工作挤进无望的生活,一点一滴恢复原有的秩序。我开始翻阅镇志、给人口统计局打电话、寻找研究年龄问题的非政府机构,“请问有否一个叫艾米莉·布拉顿的老太太?”“请问本镇最长寿的人是谁?”无数的人名和生卒年月和地址和电话涌过来,幸福高高涨起像一座更宏大更深不可测的墓园:艾米莉死于三岁,脑膜炎;艾米莉死于十四岁,失恋自杀;艾米莉死于三十二岁,难产出血;艾米莉死于五十五岁,皮肤癌;艾米莉死于七十九岁,呼吸过慢;有个活到一百二十二岁的女人,可惜叫亚娜,法国人。

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必须停止这场侦探游戏,我害怕平庸的真相:艾米莉·布拉顿搬走了,在另一个墓地终于填上了她的死期;艾米莉·布拉顿改嫁了,以另一个姓氏埋葬自己。我情愿信仰一个仍然天衣无缝的奇迹,艾米莉·布拉顿还活着,瘫痪在轮椅上,兢兢业业地喘着气,眼珠子盯着窗外生长了几十年的玉兰树,瞎了,不过她早就把每朵花的姿态熟记于心。几十年前她丈夫死时她就预备着自己的葬礼,无数次她想象有朝一日她的骨头终于再次躺在他的骨头旁边,手骨拥抱着肋骨,肋骨围绕着一团虚无的心脏怦怦直跳如初恋,雨露是汗与泪,一张泥土的双人床。七十岁,八十岁,她疾病缠身却不死,她多次停止服药,多次故意摔倒,这些最隐晦的自杀企图全部未遂。九十岁她埋葬了所有的儿女,一百岁她渐渐遗忘自己的生日、年龄、姓名、性别。一百一十岁她终于放弃向永不停歇的生命抗争,她接受永生如一种最缓慢的死刑,如死刑犯被推上断头台时终于忘掉恐惧死亡,她挥动手臂,向观看死刑的人群致意。她的墓碑在这里,只有生辰没有死期的墓碑,看啊,这里是不朽的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