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脸红了,背错了六七个字,最后完全停了下来。我想,我母亲要是敢的话,她定会把书给我看,但是她不敢。她只是轻柔地说:
“哦,大卫呀,大卫!”
“哎,克莱拉,”谋得斯通先生说,“对待孩子要坚定。别老说‘哦,大卫呀,大卫!’这是孩子气。他的功课,要么就是学会了,要么就是没学会。”
“他没学会。”谋得斯通小姐恶毒地插嘴说。
“我怕他真没学会。”我母亲说。
“那样的话,你该知道,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回答说,“你得把书还给他,要他学会。”
最让人难受的是,我母亲启动嘴唇,想给我一点暗示的时候(她以为没有人注意她),这时,那位埋伏在那儿一心等待时机的谋得斯通小姐,就会用一种低沉的警告的声音说:
“克莱拉!”
我母亲吓了一跳,两颊绯红,勉强微微一笑。谋得斯通先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书本,扔到我身上,再不就用书扇我的耳光,接着便扭过我的双肩,把我推出门外。
我认为,六个多月来我所受到的这种待遇,结果自然是使我变得抑郁、呆笨和执拗。而且这也使得我跟我母亲一天比一天疏远。要不是有另一种情况,我相信我很有可能已经变成一个傻瓜了。
情况是这样的。我父亲在楼上的一个小房间里,留下了为数不多的一批藏书。那间房间我可以自由进入(因为它就在我的卧室隔壁),而家里则不会有别的人去那儿打扰。在那个给我带来欢快的小房间里,罗德里克·蓝登、佩里格林·皮克尔、汉弗莱·克林克、汤姆·琼斯、威克菲尔德的牧师、堂吉诃德、吉尔·布拉斯,还有鲁滨逊·克鲁索这批赫赫有名的人物都出来跟我做伴了。他们使我得以一直充满幻想,使我对此时此地之外的某些东西抱有希望——这些书,还有《一千零一夜》和《神仙故事集》,是我唯一的安慰,也是我经常的安慰。
一天早上,当我带着课本走进客厅时,我发现我母亲的神情非常焦急,谋得斯通小姐的样子十分坚定,谋得斯通先生则在一根藤杖——一根柔软的藤杖的头上扎什么东西。我进来后,他就不扎了,把它举起来在空中挥动着。
这样一个开端,对我的镇定自若来说,真不愧是一服灵丹妙药。我觉得,我功课里的字全都溜走了,不是一个一个,也不是一行一行,而是一整页一整页地溜走了。我极力想抓住它们,可是它们就像(如果我可以这样比方的话)穿上了溜冰鞋,唰的一下就溜走了,你根本别想拦住。
谋得斯通先生板着脸慢慢地把我拉向我楼上的卧室——我敢断定,他一定为能进行这场正式的施刑表演而感到快乐——我们刚一进房间,他就突然把我的头一拧,夹到他的腋下。
“谋得斯通先生,先生!”我对他喊道,“不要!求你了,别打我!我是想好好学习的,先生,可是你跟谋得斯通小姐在旁边的时候,我就是学不进去。我真的学不进去!”
“你学不进去,真的吗,大卫?”他说,“那我们就试试。”
他使劲夹住我的头,就像夹在一把老虎钳中,可是我还是设法缠住他,拦住他一会儿,乞求他不要打我。然而我只是拦住他一会儿,紧接着他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身上。就在这一刹那间,我抓住了他夹住我的那只手,把它塞进我的嘴巴,放到两排牙齿之间,使劲咬了一口,把它给咬破了。直到现在,想到这事,我还忍不住咬牙切齿。
跟着他就使劲毒打起我来,好像要把我打死才肯罢休似的。突然有一阵声音压倒了我们的闹腾声,我听到有人哭喊着往楼上跑——我听到了我母亲的哭喊声——还有佩格蒂。这时他走了,房门已在外面给锁上。我躺在地板上,浑身发烧火热,伤口疼痛难当,用我那孩子气的方式发疯似的哭叫着。
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当我渐渐安静下来时,发现笼罩整座住宅的,是一片多么反常的死寂!我清楚记得,当我的疼痛开始渐渐减轻,我的激动开始渐渐冷静下来时,我开始觉得,我真是太不应该了。
我坐起来听了好久,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我从地板上爬起来,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竟是那么肿,那么红,那么丑,这几乎吓了我一大跳。我这么一动,我的鞭伤处又变得疼痛难当,使得我禁不住重又哭了起来。可是这种鞭伤之痛,比起我的负疚之感来,根本算不了什么了。这种负疚之感压在我的心头,我敢说,即使我真的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也不会感到比这沉重。
天色开始渐渐地变暗了,我已经关上窗子(我大部分时间都头枕窗台躺着,轮番地哭一阵,睡一阵,又茫然地朝外面看一阵),这时突然响起了门锁的转动声,谋得斯通小姐开门进来了,拿来了一点面包、肉,还有牛奶。她一言不发,把这些东西放在桌子上,同时怀着堪称典范的坚定态度,朝我瞥了一眼,跟着便转身走出,随手又把门给锁上了。
天黑后过了很久,我依然坐在那儿,心里一直在想,不知道是不是还会有别的人来。直到明白那天晚上显然再也不可能有人来时,我才脱去衣服,上了床。躺在床上,我开始提心吊胆地猜测,不知道他们还会拿我怎么样。我所犯的是不是一种罪行?我会不会受到拘捕,关进监狱?我究竟有没有被绞死的危险?
我永远不会忘记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的情景:刚醒来那一刹那,我感到既高兴又新鲜,可紧接着,便被那陈旧凄苦的回忆压倒了。我还没起床,谋得斯通小姐便又出现了,她告诉我说,我可以在花园里散步半小时,不能再多。说完这几句话,她就走了,走时让房门开着,以便我可以享受那恩典。
我便那样做了。在长达五天的监禁中,每天早上我都获准去花园散步半小时。要是我能单独见到我母亲,我一定会跪在她面前,求她饶恕我。可是在所有那段时间里,除了谋得斯通小姐,我看不见任何别的人——只有在客厅里做晚祷时除外。在所有别的人都就位后,谋得斯通小姐才把我押解到客厅;我像个小犯人似的,单独被安置在近门的地方;而在别人还没从虔诚的祈祷姿势中站起来之前,我就被看守严加看管地押回房间。我只看到我母亲离我远远的,老把脸背着我,所以我一直没能看到她的脸;我还看到谋得斯通先生的一只手,用一大块纱布裹着。
在那漫长的五天五夜中,我的心情实在无法向任何人诉说。这几天,在我记忆中所占据的地位,不是几天,而是若干年。我仔细倾听着家里能听到的一切活动的细微声响:门铃声,开门和关门声,嘈杂的人声,上楼的脚步声;还有外面那说笑声、口哨声、歌唱声,使我在那种孤寂和羞辱的心境中格外感到凄凉——时间变得毫无定准,特别是在晚上,我醒过来时本以为已是早晨,结果却发现家里的人还没就寝,漫漫的长夜才刚刚开始——而我不断做着伤心可怕的噩梦——上午、中午、下午、傍晚相继到来时,孩子们在教堂的院子里玩耍,而我只能在房间里远远地看看他们,我甚至羞得不敢在窗口露面,生怕让他们知道我是个囚犯——老是听不到自己的说话声,使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觉——有时见了吃的、喝的,似乎有过伴之而来的瞬间欢快,可是立刻就会随之消逝——一天晚上,下起雨来,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后来,雨越下越急,倾注在我跟教堂之间,直到雨幕和越来越浓的夜色,仿佛把我淹没在阴森、恐惧和悔恨之中——所有这一切情景,不是一天又一天,而是一年复一年地周而复始了若干年,它如此生动、如此强烈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在我被囚禁的最后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轻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我从床上跳了起来,在黑暗中伸出两只胳臂,说:
“是你吗,佩格蒂?”
没有马上回答,可是随着我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非常神秘,非常吓人,要不是我突然想到,这声音一定是从钥匙孔里传进来的,我想我准会吓昏的。
我摸索到门边,把嘴凑到钥匙孔上,低声说:
“是你吗,佩格蒂,亲爱的?”
“是我,我的宝贝,我的大卫,”她回答说,“你得像老鼠一样,轻轻的,要不,猫就会听到我们了。”
我懂得,她这是说谋得斯通小姐,我也了解当时处境的险恶,因为她的房间就在近旁。
“妈妈好吗,亲爱的佩格蒂?她很生我的气吗?”
在她回答之前,我先听到她在钥匙孔那边轻轻哭泣,也像我一样,之后才听到她回答说:“没有,没有很生气。”
“他们打算怎样处置我呢,亲爱的佩格蒂?你知道吗?”
“送你去学校,在伦敦附近。”这是佩格蒂的回答。我不得不叫她再说一遍,因为她第一遍说的话全进了我的喉咙了。原因是我忘了把嘴从钥匙孔上移开,把耳朵凑上去了,因此她的话虽然把我的喉咙弄得痒痒的,但我并没有听清。
“什么时候呢,佩格蒂?”
“明天。”
“谋得斯通小姐把我的衣服从抽屉里拿出来,就是为了这个吗?”她这样做了,可我忘了提这事了。
“是的,”佩格蒂说,“还有箱子。”
“我能见到我妈吗?”
“能,”佩格蒂说,“明天早上。”
第二天早上,谋得斯通小姐照常出现了。她告诉我说,我要进学校去了。这对我来说,已经完全不像她所预料的那样是则新闻了。她还通知我,要我穿好衣服后就下楼,去餐厅吃早饭。走进餐厅,我发现我母亲脸色非常苍白,两眼通红,我一下就扑进她怀里,满怀悔恨痛苦之情,恳求她宽恕。
“哦,大卫!”她说,“没想到你竟会伤害我爱的人!你得学好啊,千万要学好!我原谅你。不过我很难过,大卫,你心里竟会有这样不好的感情。”
他们已经说服了她,使她相信我是个坏小子,这比我的远离更使她难受。我感到很伤心。我想要吃下我这顿离别的早餐,可是我的眼泪滴在抹了奶油的面包上,流进了我的茶里。我看见我母亲有时看看我,随即便看看严密监视着的谋得斯通小姐,然后低下头,或者看往别处。
“科波菲尔少爷的箱子在那儿!”当门前响起车轮声时,谋得斯通小姐说。
我寻找佩格蒂,可是没看到她。她跟谋得斯通先生都没有露面。来到门口的是我的旧相识,上次那个赶车的。箱子提到车子跟前,提到了车上。
“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用警告的口气说。
“放心吧,我亲爱的简,”我母亲说,“再见,大卫。你这次去,是为了你自己好。再见,我的孩子。放假了,你就可以回来。做个好孩子。”
“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我知道,我亲爱的简,”我母亲抱着我回答说,“我原谅你了,我的宝贝孩子。愿上帝保佑你!”
“克莱拉!”谋得斯通小姐又叫了一声。
多谢谋得斯通小姐的好意,把我带到车子跟前,她一边走,一边还规劝我说,希望我早日悔改,别落得个悲惨的下场。跟着我就上了车,那匹懒惰的马,也就拉着车走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