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生活我过了一个月左右,那个装着木头假腿的人,开始拿着一个拖把,提着一桶水,一瘸一拐地到处走动了。我凭这一点推断,他这是在为克里克尔先生和同学们回校做准备了。
一天,梅尔先生告诉我说,克里克尔先生当天就要回来了。晚上,吃过茶点以后,我又听说他已经回来了。睡觉以前,木腿人奉命带我去见他。
“哦!”克里克尔先生说,“这就是那位得锉掉牙齿的小先生!把他转过身来!”
木腿人把我转了个身,让克里克尔先生能看到我背上的木牌;让他看个够之后,又把我转了回来,要我面对克里克尔先生,自己则站在他的一旁。克里克尔先生满脸通红,眼睛很小,凹得很深,脑门上青筋毕露,小鼻子,大下巴。头顶已秃,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根头发,刚刚变白,看上去像是湿漉漉的,从两鬓相对梳过,在前额上交叉会合。不过他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嗓子沙哑,说起话来声音很低。这一来,害得他说话很费劲,或者是他自己觉得说话提不起劲,从而使他那张本已愤怒的脸更加愤怒,本已粗大的青筋更加粗大。现在回想起来,怪不得觉得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了。
“我有幸跟你继父认识,”克里克尔先生揪着我的耳朵低声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意志很坚强。他了解我,我也了解他。你了解我吗?嘿?”克里克尔先生一面说,一面恶作剧地狠狠拧我的耳朵。
“还没有,校长。”我回答说,痛得直往后缩。
“还没有?嘿?”克里克尔先生照着说了一遍,“不过你很快就会了解的。嘿,把他带走。”
汤米·特雷德尔是第一个回校的学生,这对我来说真是一件幸运的事。他觉得我那块告示牌有趣极了,对每个刚回校的同学,不论大小,他都立即这样介绍说:“瞧这儿!这是个有趣的玩意儿!”这一来,就使我免得因露出牌子或掩藏牌子而受窘。
不过,在詹·斯蒂福思到来之前,我还算不上正式入学。这位同学公认是个大学问家,样子也长得很帅,至少比我大六岁。他们把我带到他面前时,我就像站在长官面前一样。他在运动场的一个棚子底下,盘问了我受罚的详细情况,随后蒙他表示意见说,这样做“太不像话了”。为了这句话,从此以后我就一直跟着他了。
“你有多少钱,科波菲尔?”他对我的事说了那句话后,就把我带到一边,问我说。
我告诉他,我有七个先令。
“你最好把钱交给我,我来替你保管,”他说,“至少是,要是你愿意的话,你可以交给我。要是你不愿意,就不必这么做。”
他的这番好意,我赶忙表示同意,于是就打开佩格蒂给我的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抖底倒进他的手里。
“你这会儿要不要用钱?”他问道。
“不用,谢谢你。”我回答说。
“要是你想用,你可以用的,你知道,”斯蒂福思说,“跟我说一声就是了。”
“不用,谢谢你,大哥。”我又重说了一次。
“也许你过一会儿想要花一两个先令,买瓶葡萄酒,带到寝室里去吧?”斯蒂福思说,“我发现,你就住在我的寝室里。”
在这之前,我根本没有这么想过,不过我还是说,是的,我是这么想的。
“好极了,”斯蒂福思说,“我敢说,你也乐意再花个把先令买杏仁饼吧?”
我说,是的,我也这么想。
“再买个把先令饼干,个把先令水果什么的,是吗?”斯蒂福思说,“我说,小科波菲尔,这一来,你的钱可就花光了!”
我笑了起来,因为他笑了,其实我心里也正有点不是滋味呢。
“好吧!”斯蒂福思说,“我们要尽量把这笔钱用得得当。行了,我会尽量照应你的。我高兴出去就可以出去,我会把吃的东西偷偷地弄进来。”说完这话,他就把钱放进自己的口袋,还友好地对我说,叫我不要不放心。他会当心的,包管不会出错。
要是我暗地里的担心几乎全都错了,那就没事了,他也就说到做到了——因为我怕把我母亲的两枚半克朗的银币全给浪费掉了——虽说我已把包克朗的那张纸保存起来,它成了我的无价之宝。等我们上楼就寝时,他拿出了那七先令买来的东西,摆在我月光照耀下的床铺上,说:
“你来瞧,小科波菲尔,你这是在开一个豪华的宴会了!”
我听到了学校和跟学校有关的一切情况。我听他们说,克里克尔先生自称是个鞑靼,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他是教师中最苛刻、最残忍的。他每天都左右开弓,朝四周挥鞭抽打,像个骑兵似的在学生中横冲直撞,抽打起来毫不留情。他除了打人的本领外,别的一概不懂,比学校里成绩最差的学生还要无知(这是斯蒂福思说的)。多年以前,他本是伦敦南镇一个贩卖啤酒花的小酒料商,在生意上破产后,又花光了他太太的钱,这才做起开学校的买卖来。还有一大堆诸如此类的事,我不知道同学们是怎样知道的。
我还听他们说,木腿人叫滕盖,他是个固执、粗野的人,从前帮忙做过啤酒花生意,据同学们推测,他是为克里克尔先生干活时弄断了腿的,还替他干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知道他的底细,所以就随克里克尔先生进了教育界。
不过,我所听到的有关克里克尔先生的事中,最让人感到奇怪的是,学校里有一个学生,他从来不敢在他身上碰一碰,这个学生就是詹·斯蒂福思。说到这件事时,斯蒂福思本人也加以证实,还说,他倒很想看到他这么干。
我听了这一切,还有别的事,吃喝完之后,谈话还延续了一些时候。大多数客人一吃喝完就上床睡觉了,只有我们几个人,衣服脱去一半了,还继续坐在那儿低声聊了一阵,有说的,有听的,后来我们也都上床睡觉了。
“晚安,小科波菲尔,”斯蒂福思说,“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你太好了,”我感激地回答说,“我非常感谢你。”
“你没有姐妹吧,有吗?”斯蒂福思打着哈欠说。
“没有。”我回答。
“真可惜,”斯蒂福思说,“你要是有个姐妹什么的,我想,她一定是个漂亮、害羞、娇小、眼睛水汪汪的那种女孩。那我一定得跟她认识。晚安,小科波菲尔。”
“晚安,大哥,”我回答说。
我上了床后,心里仍老惦念着他。我记得,我还曾支起身来,朝他张望:他躺在那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漂亮的脸蛋朝上,头自在地枕在手臂上。在我眼里,他是个能力高强的人物,这当然就是我老惦念着他的原因。在那月光下,还丝毫看不出他将来的情景。那天晚上,在我梦中整夜徜徉的花园里,也没有他脚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