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我们就到达邮车停歇的旅店了。
那个马车夫巴基斯先生约定早上九点来接我。我八点钟就起了床,没到约定时间,我就准备停当等着他了,只是由于晚上睡得少,头有点晕。他见了我的时候,那模样仿佛我们刚分手不到五分钟,好像我只是进旅店兑换点零钱或者是做诸如此类的事似的。我跟我的箱子一上了车,车夫一坐定,那匹懒洋洋的马,就用它那惯常的步子,拉着我们向前走动了。
“你看上去很好,巴基斯先生。”我说,满以为他听了会喜欢。
巴基斯先生只是用袖子擦了擦脸,跟着往袖子上打量着,仿佛想在袖子上找出一点擦下的红润气色似的,对我的那句恭维话没有做出表示。
“我已经转告了你的话,巴基斯先生,”我说道,“我给佩格蒂写过信了。”
“嗯!”巴基斯先生哼了一声。
巴基斯先生好像不大高兴,回答得很冷淡。
“有什么不对吗,巴基斯先生?”我稍微迟疑了一下后问道。
“呃,是的。”巴基斯先生回答。
“话传错了?”
“话也许一点没传错,”巴基斯先生说,“只是到那儿也就完了。”
我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就重复他的话追问道:“到了也就完了,巴基斯先生?”
“没有结果呀,”他斜眼瞧着我,解释说,“没有回音。”
“你盼望有个回音?是吗,巴基斯先生?”我睁大了眼睛,问道。因为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新情况。
“当一个人说他愿意时,”巴基斯先生又缓缓地把目光转向我,说道,“那就是说,他一直在等回音哪。”
“是吗,巴基斯先生?”
“是的,”巴基斯先生说,他把目光又移回到马耳朵上,“打那以后,那人一直在等回音哪。”
“你对她这样说了吗,巴基斯先生?”
“没——有,”巴基斯先生咕哝了一声,接着琢磨了一会儿后说,“我没法对她这么说。我从来不曾跟她说上过六句话。我是没法跟她说这个话的。”
“你想要我去跟她说吗,巴基斯先生?”我犹疑不定地说。
“要是你肯说的话,那就对她说,”巴基斯先生说道,又缓缓地朝我看了一眼,“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你就说——她叫什么来着?”
“她的名字吗?”
“嗯!”巴基斯先生点了点头说。
“佩格蒂。”
“是名字,还是姓?”巴基斯先生说。
“哦,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克拉拉。”
“是吗?”巴基斯先生说。
从这一谈话中,他似乎找到了一大堆可供他思考的资料,他坐在那儿,轻轻吹着口哨,沉思冥想了一会。
“好吧!”他终于接着说道,“你就说:‘佩格蒂啊!巴基斯一直在等回音哪!’她也许会问:‘什么回音呀?’那你就说:‘对我转告你的话给个回音呀。’她问:‘那是什么话呀?’你就说:‘巴基斯愿意呀!’”
伴随着这番极为巧妙的指示,巴基斯先生还用胳臂肘在我的腰部重重捅了一下。在这以后,他又按他的老样子,朝前俯着身子,对这个话题不再多说什么。过了半个来小时,他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里面写上“克拉拉·佩格蒂”几个字——这显然作为私人备忘录了。
啊,现在我回的已不是自己的家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都使我想起从前那个快乐的家,而那个家已像我永远不能再做的梦了,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感觉啊!我母亲,我,还有佩格蒂,我们三人相亲相爱,没有任何人插在我们中间的那些日子,一路上一直让人伤心地出现在我的眼前。因而我没法断定,我是愿意回那个家呢,还是宁愿留在外地跟斯蒂福思做伴,忘掉那个家呢?话虽如此,我还是到家了,很快就来到家门口。只见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凛冽的寒风中扭动着手臂,那些旧鸦巢也一片片地在随风飘零。
马车夫把我的箱子放在花园门边就走了。我沿着园中的小径朝住宅走去,眼睛不住地朝那些窗子打量,每走一步都生怕看到谋得斯通先生或者谋得斯通小姐,从其中的某扇窗口出现。不过,总算没有露面。我来到屋门前,因为知道在天黑前怎样开门,我没有敲门,便悄没声息、战战兢兢地走进屋子。
当我的脚迈进门厅时,就听到从旧客厅里传来我母亲的声音,上帝知道,它在我心中唤起的是多么孩子气的回忆啊。她正低声唱着歌。我想,当我是个婴儿时,我一定也是这样躺在她的怀中,听她这样对我唱歌。我觉得这歌曲是新的,但又那么熟悉,它充满了我的心房,就像是一个久别归来的朋友。
从我母亲低声哼唱那孤寂和沉思的样子,我断定她是独自一人。于是我轻轻地走进房间。她正坐在火炉旁,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朝下看着婴儿的小脸,低声对他唱着歌。我猜得一点没错,没有别的人跟她在一起。
我叫她,她吃了一惊,喊出声来。可是一看到是我,立刻就把我叫作她的亲爱的大卫,她的小宝贝了!她走过半个房间朝我迎了上来,跪在地上吻我,又把我的头搂进怀中,挨近偎依在那儿的婴儿,还把他的小手放到我的唇边。
我真盼望当时就死去。真盼望当时就心怀那份感情死去啊!那时候,我比后来任何时候更有资格进天堂。
“他是你的弟弟,”我母亲爱抚着我,对我说,“大卫,我的好宝贝!我可怜的孩子!”接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吻我,搂住我的脖子。正在这时,佩格蒂跑进来了。她奔到我们跟前,咕咚一声坐在地上,在我们俩的身旁闹了有一刻钟。
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来得这么快,车夫比往常到达时间提前了许多。好像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到邻居家串门去了,要到晚上才回来。我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我也从来不曾想到,我们三个还能不受侵扰地待在一起。当时,我只觉得,仿佛旧日的光景又回来了。
我们一起在火炉边吃饭。佩格蒂要按规矩在旁边伺候我们,可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要她跟我们一起吃饭。我用的仍是我自己的老盘子,上面绘有一艘张着满帆的棕色战舰。我不在家时,佩格蒂一直把它藏在什么地方。她说,哪怕给一百镑,她也不肯把它打破的。我用的杯子也是我自己的,上面刻有“大卫”两字的那只,还有我原来用的不会割破手的小刀和叉子。
当我们坐在餐桌旁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基斯先生的事告诉她的好机会。可是没等我把要告诉她的话说完,她就开始笑了起来,还把围裙蒙到了脸上。
“佩格蒂!”我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佩格蒂笑得更厉害了。当我母亲想把围裙拉开时,她却用它紧紧地蒙住脸,坐在那儿,就像是头上套着一只口袋似的。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这个笨东西?”我母亲笑着说。
“噢,这该死的东西!”佩格蒂叫了起来,“他想要跟我结婚!”
“跟你正好相配呀。难道不好吗?”我母亲说。
“噢,我不知道,”佩格蒂说,“别问我了。哪怕他是个金子打的人,我也不要他。我谁也不要。”
“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告诉他呢,你这可笑的东西?”
“这样告诉他?”佩格蒂从围裙缝里朝外瞧着说,“有关这件事,他从没对我提过一个字呀。他这还算明白事理。要是他胆敢对我说一个字,我一定掴他的耳光。”
她自己的脸就红得厉害,我想,我从没见过她的脸或者是任何别的人的脸有这般红过,每当她发出一阵狂笑时,她就又把脸蒙上一会儿。这样笑过两三次之后,她才接着吃起饭来。
我注意到,我母亲虽然在佩格蒂看着她时面带微笑,却变得更加严肃,更加心事重重了。我第一眼就看出她变了。她的脸依然很美,可是带有忧伤,显得太纤弱了。她的手又细又白,我觉得简直像是透明似的。但是我现在说的变化还不止这些,而是她的神态变了,她的神态变得忧心忡忡,忐忑不安。后来,她伸出一只手,亲热地放在老仆人的手上,说道:
“亲爱的佩格蒂,你一时还不会去嫁人吧?”
“我,太太?”佩格蒂瞪着眼睛回答说,“我的天哪,不会!”
“眼下还不会吧?”我母亲小心翼翼地问道。
“永远不会!”佩格蒂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道:
“别离开我,佩格蒂。跟我待在一起吧。也许不会有多久了。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呢?”
“我离开你?我的宝贝!”佩格蒂喊了起来,“说什么也不会的呀!嗨,你这个小傻瓜,你的小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的?”因为佩格蒂当年跟我母亲说话时,已经习惯时常把我母亲看成孩子。
快到十点钟时,听到了车轮声。于是我们便都站起身来。我母亲赶忙说,天已经很晚了,谋得斯通先生和谋得斯通小姐都主张年轻人应该早睡,所以看来我还是去睡为好。我吻了吻她,在他们进来之前,便端着蜡烛上楼了。当我朝监禁过我的那间卧室走去时,我那幼小的心灵中,只觉得他们给家里带进来一阵冷风,把旧日熟悉的感情像一片羽毛似的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下去用早餐时,我心里感到很不安,因为自从那次犯了令人难忘的过错后,我一直没有见过谋得斯通先生。可是,既然非下去不可,我就下去了,这是在经过两三次踮着脚中途折回我自己的卧室之后。我终于来到小客厅里。
谋得斯通先生正背对炉子站在火炉前,谋得斯通小姐则正在沏茶。我进屋时,他眼睛一直朝我盯着,可是一点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
我局促不安了一会儿,接着便走到他跟前,说,“对不起,先生。我为我的行为感到后悔,我请求你能宽恕我。”
“听到你说后悔,我感到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他伸给我的那只手,就是我咬过的那只。我的目光禁不住在那上面的红疤上停了一会儿。但是当我看到他脸上那阴险的表情时,我的脸就变得比那疤痕更红了。
“你好,小姐。”我对谋得斯通小姐说。
“哎呀!”谋得斯通小姐一面叹气,一面伸给我那个掏茶叶的小匙子,代替她的手,“假期有多长?”
“一个月,小姐。”
“从哪一天算起?”
“从今天,小姐。”
“哦!”谋得斯通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是这样来计算我放假的日子的。每天早上,她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划去一天。做这件事时,她总是沉着脸,一直到第十天。可是进入到两位数时,她的神色变得较有希望了;时光更往前推移,她竟露出了逗趣的样子。
我的假期就这样一天一天地拖过去,直到有一天早晨,谋得斯通小姐对我说:“最后一天过去了!”接着她给了我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又要离家了,可是我没有感到难过。我已经陷入了一种麻木状态。不过我的知觉正开始有点恢复,我想念起斯蒂福思来了,虽然在他后面隐约地出现了那个克里克尔先生。巴基斯先生又一次来到栅栏门前。当我的母亲俯下身来和我吻别时,谋得斯通小姐又发出她那警告的声音:“克莱拉!”
我吻了我母亲和我的小弟弟,当时我心里非常难过。但并不是为离家而难过,因为在家里时,在我们之间,日日夜夜都横着一条鸿沟,一直把我们分开。尽管我母亲拥抱我时不知有多热烈,可是永远留在我心中的,主要的并不是她的拥抱,而是她拥抱我以后的情景。
我已经坐进马车,听到她在叫我。我朝车外看去,只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的栅栏门边,双手举着婴儿叫我看。那是个寒冷而无风的天气。她手举婴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丝头发、一片衣襟都没有飘动。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后来,在学校里的睡梦中,我见到她时也是这样——一个站在我床边的默不作声的影子——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双手举着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