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锤子的敲打声停止了,一个英俊的小伙子穿过院子,走进了房间。他手里拿着一把锤子,嘴上衔着好些小钉子。他得先把钉子掏出来,然后才能说话。
“啊,乔兰!”欧默先生说,“你的活儿干得怎样啦?”
“好了,”乔兰说,“干完了,先生。”
所有这一切,都是我坐在屋角的桌子旁看到的,当时我用一只手支着头,正想着各种各样的心事。马车很快就来到店门前,先往车子上放上那两只篮子,然后又把我扶到车上,跟着他们三人也上了车。我记得这辆车一半像载人的轻便马车,一半像运钢琴的运货马车,漆成灰暗的颜色,由一匹长尾巴的黑马拉着。我们都坐在车上,地方还很宽绰。
就这样,当他们停下来喂马、吃喝和逗乐时,凡是他们动过的东西,我就决不去动,一直坚持禁食斋戒。因此,当马车刚刚驶到家门口时,我便尽快地从后面溜下车来,免得在那些充满严肃气氛的窗子(它们原来晶莹明亮,现在却像闭眼瞎子似的看着我)跟前,跟他们混在一起。哦,看到我母亲房间的窗子,还有隔壁我那间卧室(在当年美好的时日里)的窗子,哪里还有必要在回家时想些伤心的事来促使自己流泪啊!
我还没走进屋门,便扑倒在佩格蒂的怀里了。她把我领进家门。她刚一见到我时,伤心得哭起来了,不过很快就控制住了。她低声说话,轻轻走路,好像生怕会打扰死者似的。我发觉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过床了。她晚上依旧坐在那儿守着。她说,只要她这个可怜的、亲爱的宝贝还没下葬,她就决不离开她。
在葬礼前的这几天里,我很少看到佩格蒂,只是在我上下楼时,我老在我母亲和她的婴孩停放的那个房间近旁看到她。除此之外,每天晚上当我要睡时,她就来到我的房间,坐在我的床头陪着我。在葬礼前一两天——我想是在这之前一两天,不过在那段沉痛的时日里,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进程——她把我带进那间房间。现在我只记得,在床上一块白罩布的下面,我觉得好像就是这屋子里庄严肃静的化身,床周围是一片很美的洁白和清新。当佩格蒂正想把罩布轻轻掀开时,我叫了起来,“哦,不要!哦,不要!”并抓住了她的手。
即便葬礼是昨天举行的,我也不可能清楚地记得了。
我们站在墓穴的四周。这一天,我觉得跟任何别的一天都不一样。那天的天色,跟往日也不相同——显得格外惨淡。这时,四周一片肃然的寂静,这寂静是我们和即将入土安息的人从家里带来的。当我们都光着头站立在那儿时,我听到了牧师的声音,在露天之下,它好像从远处传来,但是清晰明白,他说:“主耶稣说,复活在我,生命也在我!”接着我便听到了呜咽的声音。在离我站的地方一段距离的旁观者中,我看到呜咽的原来是那位善良而忠诚的女仆。在世间所有的人中,她是我最爱的人。我这颗孩提的心完全相信,总有一天上帝会对她说“做得好”的。
所有这一切,正如我所说的,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至于后来发生的事,全都离我而去,漂向大洋彼岸了,一切忘却的事将要到那儿才能再现;可是这一天的事,却像一块高大的礁石,屹然耸立在大洋之中。
我知道佩格蒂一定会到我房间里来的。当时那种安息日般的宁静(那一天很像星期天!我把它给忘了),这对我们俩都很适宜。她跟我并排坐在我的小床上,握着我的手,有时还把我的手贴到她的嘴唇上,有时她又用自己的手轻轻抚摩着我的手,就像在哄我的那个小弟弟一样。就这样,她用自己的方式,给我讲了发生的一切。
“有很长一段时间,”佩格蒂说,“她一直觉得不很好。她心里总是恍惚不定,闷闷不乐。孩子生下后,我起初以为她会好起来,谁知反而更虚弱了,一天天地差下去。没生小孩前,她老爱一个人坐着,接着还会哭起来;生了小孩以后,她就老爱给小孩唱歌——她唱得那么轻,我听了以后,心里曾经想,这声音就像飘向空中,就那么飘走了。”
“近一段时间来,我觉得,她变得更加胆小,更加惊恐不安了。对她说一句重一点的话,就像打了她一拳似的。不过她对我还是老样子,对她的又笨又傻的佩格蒂,她是决不会变样的,我的宝贝女孩是不会变的。”
说到这儿,佩格蒂停住了。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拍了一会儿。
“我最后一次看见她像原先的样子,是你放假回来那天晚上,我亲爱的。你离家回校那一天,她对我说:‘我再也见不到我那可爱的宝贝了。我觉得是这样。我知道,事情真的会这样。’”
“在那以后,她还竭力支持了一段时间。有好几次,他们说她不动脑子、漫不经心时,她还装出承认是这样的样子。其实,当时她根本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了。她从来不曾把对我说的话告诉过她的丈夫——她怕对别的任何人说——直到有一天晚上,那是在出事前一个多星期,她对她的丈夫说:‘我亲爱的,我想我就要死了。’”
“‘我现在去了一桩心事了,佩格蒂,’那天晚上我侍候她睡的时候,她对我说,‘他愈来愈相信我说的话了,这可怜的人,他在这几天里,会一天比一天更相信的,然后一切都会过去。我太累了。如果这像是睡眠,那在我睡的时候,你就坐在我旁边,别离开我。愿上帝保佑我的两个孩子吧!愿上帝多多保佑我那没有父亲的孩子!’”
“打那以后我一直没有离开她,”佩格蒂说,“她也时常跟楼下那两个人说话——因为她爱他们,对她周围的人,她是没有一个不爱的——不过当他们从她床前离开时,她总是转向我,仿佛只有佩格蒂在的地方才有安宁似的,要不她怎么也没法入睡。
“在那最后的一夜,那天晚上,她吻了我,对我说:‘要是我的小婴儿也活不了的话,佩格蒂,请你告诉他们,要他们把他放在我的怀里,把我们埋在一起。’(他们这样办了,因为那可怜的小宝贝只比她多活了一天。)‘让我那最亲爱的小宝贝跟我一起去我们安息的地方吧!’她说,‘你还要告诉他,说他母亲躺在这儿时,为他祝福过,不是一次,而是上千次。’”
说到这儿,佩格蒂又默不作声了,她又用手轻轻地拍着我的手。
“一直到深夜的时候,”佩格蒂说,“她向我要水喝。喝了以后,她对我微微一笑,哎呀!——漂亮极了!”
“后来天亮了,太阳正在升起。这时她对我说,科波菲尔先生待她总是那么和蔼可亲,温存体贴,对她总是那么宽容;每当她对自己信心不足时,他就对她说,一颗仁爱的心,比智慧更宝贵,更有力量,由于她有这样一颗心,他感到很幸福。‘佩格蒂,我亲爱的,’接着她说,‘让我跟你挨得更近一些,’因为当时她已经非常虚弱了,‘把你那好心的胳臂放到我的脖子下面吧,’她说,‘把我转向你一边,因为你的脸离我太远了,我要跟它靠近一点。’我照她的吩咐做了。哦,大卫呀!那一时刻已经到了,我第一次跟你分别时说的话,应验了——她高兴地把她可怜的头放在她的又傻又笨、脾气又坏的老佩格蒂的胳臂上——就这样,她像个睡着的孩子似的,死去了!”
佩格蒂的叙述就这样完结了。打从我知道我母亲死时的情况那一刻起,她一生的最后那段生活,便从我的心中消失了。从那时起,我能记得的,只是那个给我留下最初印象的年轻母亲,那个老爱把自己发光的卷发在手指上一圈圈缠绕,以及常在黄昏时分跟我在客厅中跳舞的母亲。佩格蒂这会儿对我说的这番话,不仅没能把我带回到她一生的后期,而且使她的早期的印象在我心中扎了根。这说来或许有点奇怪,但事实确实如此。她这一死,就又飞回到她那宁静安详、无忧无虑的青春时代,其余的一切全都消逝了。
躺在坟墓中的母亲,是我婴儿时期的母亲;在她怀里的那个小婴孩,就是我自己,像我当年曾在她怀里睡过那样,永远长睡在她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