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已经办好,阳光也自然地照进屋子了。这时,谋得斯通小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佩格蒂,一个月后她将被解雇。虽然佩格蒂不愿意伺候他们姐弟俩,但是我相信,她为了我,本来是宁愿丢掉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依然留在我家的。现在她对我说,我们不得不分离了,还告诉了我原因。于是我们十分真诚地互相做了安慰。
至于有关我或我的前途,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步骤也没采取。我敢说,要是他们也能在一个月后就把我解雇的话,他们一定是非常高兴的。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谋得斯通小姐,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学校。她冷淡地回答说,她认为我根本不用回学校了,别的话她就没有多说。我非常焦急地想要知道,他们到底打算怎么来处置我,佩格蒂也是这样。可是不管我还是她,有关这件事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得到。
当时,我并没有感到,发现他们这样待我给了我多大的痛苦。我还处于遭受丧母痛击的昏晕之中,对于一切次要的事都像傻了、愣了一般。我记得,当时我偶尔也曾想到,也许我再也不能受教育了,再也没有人照管了,我会变成一个庸俗消沉的人,在乡下虚度一生;也有可能摆脱这种境遇,像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远走高飞,去寻找我的幸运。不过,这些全是瞬间即逝的幻想,全是我睁眼坐着做的白日梦,这些幻景好像隐隐约约地画在我房间的墙上,可一会儿又消失了,留下的仍是一片空白。
有一天,佩格蒂对我说:
“我亲爱的,我想尽了我能想到的办法——一句话,办得到的也好,办不到的也好,我都想了——我想要在这儿,在布兰德斯通,找个合适的活儿。可是,我亲爱的,我没能找到这样的活儿。”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佩格蒂?”我带着依依不舍的心情问道,“你打算去寻找你的幸运吗?”
“我看我只能去亚茅斯了,”佩格蒂回答说,“先在那儿住下再说。”
“我还以为你要走得更远,我们再也见不着面了呢,”我听了心里一亮,说,“我有时会去亚茅斯看你的,我亲爱的老佩格蒂。你不会去世界的另一头吧,会吗?”
“不会的,感谢上帝!”佩格蒂非常激动地叫了起来,“只要你在这儿,我的宝贝,我这辈子每个星期都会来看你,我这辈子每个星期都要来看你一趟!”
听了她这一许诺,我心里感到如释重负,但是不仅这样,佩格蒂还接着说:
“你听我说,大卫,我打算先去我哥哥家住上两个星期——直到我重又定下神来,有时间细细盘算一下。我正在琢磨,这会儿他们不想你待在这儿,也许会让你跟我一起去呢。”
正当我在谈话时,谋得斯通小姐来储藏室做晚间巡查来了;这时,我万没想到,佩格蒂竟鼓起勇气,当场把这一要求提出来了。
“这孩子在那儿会变懒的,”谋得斯通小姐说,一面往泡菜坛子里瞧着,“懒惰是万恶的根源。不过,老实说,我看他在这儿——或者在任何地方,都会变懒的。”
巴基斯先生来我家替佩格蒂搬箱子。以前,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进过花园的栅栏门,可是这一回,他直接走进我们的屋子里来了。当他扛着佩格蒂那只最大的箱子往外走时,他朝我看了一眼,我想其中是有意思的,如果可以说巴基斯先生的脸上能流露出意思的话。
佩格蒂多年来一直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何况这儿还有她一生中最疼爱的两个人——我母亲和我,一旦要离开这儿,心里自然很难过。那天一大早,她还在教堂墓地里徘徊了很久。她上了马车后,坐在那儿,一直用手帕捂着眼睛。
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在老地方等候我们。他们非常亲热地接待了我和佩格蒂,也跟巴基斯先生握了手。巴基斯先生帽子戴在后脑勺上,据我看来,他不仅脸上一副忸怩的样子,就连两条腿也是一样,显得无所适从。佩格蒂先生和汉姆各提起佩格蒂的一只箱子,正当我们要离开时,巴基斯先生用食指郑重地跟我打招呼,把我叫到门廊的下面。
“我说,”巴基斯先生哼了一声说,“事儿很顺利。”
我抬头看着他的脸,故意做出很深沉的样子,回答了一声:“啊!”
“事儿并没了结,”巴基斯先生对我信任地点着头说,“一切顺利。”
我又回答了一声:“啊!”
“你知道谁愿意,”我的朋友说,“是巴基斯,只有巴基斯呀。”
我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他太放肆了,”佩格蒂说,“不过我不在意。亲爱的大卫,要是我打算结婚,你怎么想呀?”
“哦——我想到那时你一定会像现在这样疼我的吧,佩格蒂?”我考虑了一下回答说。
听了我的话,这位好心人立刻停了下来,把我搂在怀中做了许多她对我的爱永远不变的表示,使得街上的行人和走在前面的她的亲戚都大为惊讶。
“告诉我,你的意见怎么样,亲爱的?”她放开我后,我们一起往前走时,她又问道。
“你是说,要是你打算结婚——嫁给巴基斯先生,我有什么意见,佩格蒂?”
“是的。”佩格蒂回答。
“我认为,这是一桩很好的事情。因为那样的话,你知道,佩格蒂,你就随时有马车载你来看我了,不用付车钱,而且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船屋的样子仍和从前一样,不过在我眼里,也许缩小了一点。葛米治太太又在门口迎接,仿佛打从上次以来,她一直站在那儿似的。屋子里的一切仍跟从前一样,就连我卧室中那只蓝杯子里的海草,也没变样。我走进外面的那间小木屋,朝四下里看了看,只见那儿堆着同样的龙虾、螃蟹和大海虾,它们仍旧碰到什么就夹住什么,在原先那同一角落里,还是那么互相纠结在一起。
日子几乎像从前一样一天天过去,只有一点不同——这是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现在小艾米莉跟我很少一起去海滩游玩了。她得学习功课,还得做针线活,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不过我觉得,即使不这样,我们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到处游玩了。艾米莉虽然依旧无拘无束,活泼天真,满脑子孩子念头,但她已不再是我想象中的小姑娘,而是成了个小大人了。在这短短的一年多时间里,她似乎跟我大大地拉开距离了。她依旧喜欢我,可是她笑话我,作弄我。我特意去接她,她却故意偷偷走另一条路回家;看到我失望地回来时,她却站在门口哈哈大笑。我们俩最美好的时光是,她静静地坐在门口做活儿,我坐在她脚旁的木头台阶上念书给她听。直到现在,我仍觉得,我从没再见过像那些明亮的四月下午的阳光那般灿烂的阳光;我从没再见过像坐在船屋门口那个小姑娘那般如此温柔快乐的小姑娘;我也从没再见过那样的天,那样的水,那样驶进金色海空中的美丽航船。
巴基斯先生的求婚方式,据我所记得的,是颇为奇特的。他很少说话,总是像坐在马车上的姿势那样坐在火炉旁,呆呆地瞧着坐在对面的佩格蒂。一天晚上,我猜是受了爱情的激励,他突然抢过佩格蒂用来润线的那块蜡头,放进自己的背心口袋,带走了。打那以后,每当佩格蒂要用它时,他就把那粘在口袋里的半融化状蜡头掏出来,待她用过后,再把它放回自己的口袋。这件事成了他的一大乐趣。他好像非常自得其乐,一点也没觉得有谈话的必要。即便在他带着佩格蒂到海滩上散步时,我相信,他也没有为这感到不自在,而只是偶尔问一声,她是不是很舒服,就心满意足了。我还记得,有时候,他走了之后,佩格蒂会把围裙蒙住脸,笑上半个来小时。说实在的,我们大家多多少少都觉得这事很有趣,只有那个成天愁眉苦脸的葛米治太太是例外。她当年经历的求婚方式大概跟这完全一样,因而这些举动使她不断地想起她的老伴儿来了。
当我做客的日子快近结束时,他们终于宣布说,佩格蒂和巴基斯先生要去度一天假,叫我和小艾米莉跟他们一块儿去。想到可以一整天跟艾米莉待在一起的欢乐,头天晚上我一夜都时睡时醒。第二天,我们很早就起来了。当我们还在吃早饭时,巴基斯先生就在远处出现,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着他钟爱的对象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