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以后,我重又开始过起学校生活。我由威克菲尔先生陪着,来到我未来求学的地方——一座坐落在一个大院子里的庄严建筑,周围学术空气弥漫。看来好像很适合那些从大教堂钟楼顶上飞下来闲步的乌鸦和鹩哥,它们正带着学者的派头,在草坪上踱着方步——把我介绍给我的新校长斯特朗博士。
我觉得,斯特朗博士几乎像这座房子外面高高的铁栅栏和铁大门一样陈旧、迂腐,也差不多像铁栅栏、铁大门两侧的大石瓮一样僵硬、沉重。这些大石瓮隔开一定距离,分别立在围着院子的红砖墙上,就像是供时光老人玩的巨大的九根戏柱子。他正在自己的图书室里(我说的是斯特朗博士),他的衣服没有好好刷过,他的头发也没有好好梳理,他的紧身齐膝裤没有系带子,他的黑色长护腿没有扣扣子,他的一双鞋子张着两个黑洞似的大嘴,扔在炉边的地毯上。他转过那昏暗无神的眼睛看着我,这使我想起,忘记多时的一匹老瞎马,那匹马以前老在布兰德斯通的教堂墓地里啃青草,时常被坟墓绊倒。他说,他见到我很高兴,接着朝我伸出一只手来。我不知道对这只手该怎么办,因为这只手什么动作也没有。
不过,离斯特朗博士不远处,有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坐在那儿工作——博士叫她安妮,我当时猜测,这一定是他的女儿——是她替我解了围,她跪下去给他穿上鞋子,扣上他护腿上的扣子。她在做这些事时,动作敏捷,满脸高兴。待她做完这些后,我们就离开这儿去教堂。威克菲尔先生跟那位女士告别时,我听到他称呼她“斯特朗太太”,我着实吃了一惊。我正在纳闷,她是斯特朗博士的儿媳妇呢,还是斯特朗博士的夫人,这时斯特朗博士自己无意中解开了我的疑团。
“顺便问一句,威克菲尔,”在过道里,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停了下来,说,“你还没有给我内人的表兄找到工作吧?”
“没有,”威克菲尔先生说,“没有,还没有。”
“我真盼望这事能尽快地办妥,威克菲尔,”斯特朗博士说,“因为杰克·麦尔顿这人,既穷又懒。这两种坏事,有时会生出更坏的事来的。”
“是的,这我知道,”威克菲尔先生说,“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全都可以。”
“是呀!”博士回答,显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说这句话时这般着力,“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全都可以。”
“你可弄清楚,这是你自己说的,”威克菲尔先生说,“国外也可以。”
“当然!”博士回答说,“当然。国内或者国外。”
教室在大楼最清静的一边,是间相当大的厅堂。我们进教室时,大约有二十五个学生正在专心致志地埋头读书,一见斯特朗博士进来,全都站起来向他问早安,看到同来的还有威克菲尔先生和我,便一直站着,没有坐下。
“年轻的先生们,这位是新来的同学,”博士说,“叫特洛伍德·科波菲尔。”
这时,一个叫亚当斯的班长,从自己的座位中走出,前来对我表示欢迎。他结了条白领饰,看上去像个年轻的教士,不过非常和蔼、热情。他把我的座位指给我,又把我介绍给各位老师,态度文静优雅。如果说当时有什么能使我不再局促不安的话,那就是他的这种态度了。
不过,我跟这样的同学,或者说跟我年龄相仿的伙伴(米克·沃克和粉白·土豆除外)待在一起,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因此现在跟这些同学在一起,我感到从未有过的生疏。因而,当他们对我进行测试,看看我有点什么知识时,我竟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便把我编进学校里成绩最低的一个班。我缺乏小学生的技能和书本的知识,这固然使我心里很不好受,而我所懂得的,比起我所不懂的,更使我跟他们疏远,这使我更感到难过。我心里老是想到,要是他们知道我对高等法院监狱的情况如此熟悉,他们会有什么想法呢?要是我在举止中无意地透露出和米考伯家的关系——帮他们典当、卖东西,跟他们一起吃晚饭,他们对我又有什么看法呢?要是同学中有人见过我衣衫褴褛、精疲力竭地经过坎特伯雷,现在已认出我来,那我该怎么办?他们花起钱来毫不在乎,要是他们知道我当年半便士半便士地积攒起一点钱,用来买每天那点儿干腊肠和啤酒,还有几片布丁时,他们会怎么说呢?他们对伦敦的生活和街市都一无所知,但要是他们发现,我对这两方面的某些最肮脏的东西如此精通(而且我引以为羞),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在斯特朗博士学校里的第一天,所有这种种念头,老在我脑子里折腾,闹得我对自己极小的一举一动都放心不下。不管什么时候,一见有新同学朝我走来,我便退避;刚一放学,我就匆匆离开,生怕有人跟我搭话,对我友好,怕在应答他们时露出破绽来。
不过,在威克菲尔先生的那座老宅子里,却有这样一种作用:只要我腋下夹着书,往那座宅子的门上一敲,我感到我的不安就会渐渐消失。当我往自己那间空气流通的老式房间走去时,楼梯上那片肃穆的阴影,好像会把我的疑虑和恐惧覆罩住,使往日的旧事变得朦胧。我坐在房间里,用心地伏案苦读,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们三点钟就放学回家了)才下楼去。我心里充满希望,认为自己还能成为一个过得去的学生。
爱格妮斯在客厅里等她父亲,当时他被人绊住在事务所里了。她愉快地对我微笑相迎,问我是否喜欢那所学校。我告诉她,我希望会非常喜欢这所学校,只是一开始我感到有点生疏。
“你从没上过学校,”我说,“是不是?”
“哦,上过!我天天都上学。”
“啊!你是说在这儿,在你自己家里上学吧?”
“爸爸就是不让我去别的地方,”她微笑着摇摇头回答说,“他的管家自然得在他家里待着,这你知道。”
“我敢说,他一定非常爱你。”
她点点头,表示“是的”,接着便跑到门口,听听她父亲来了没有,以便她好到楼梯上去接他。可是他没有来,于是她便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刚一生下来,妈妈就去世了,”她平静地说,“我只见过她的画像,就是楼下的那幅。我昨天见你尽朝那幅画像看。你想到那是谁的画像吗?”
我告诉她我想到了,因为画上的人非常像她。
“爸爸也这么说,”爱格妮斯高兴地说,“听!这一回爸爸来了!”
她急忙跑出去迎接,当他们手牵手一同进来时,她那张欢快、平静的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光彩。威克菲尔先生亲热地跟我打了招呼,还对我说,斯特朗博士是所有人里最温和、仁慈的,在他那儿学习,一定会非常愉快的。
一天晚上,当看到那间圆形的小办公室里还有灯光,我立刻感到有一股力量把我吸引到乌利亚·希普那儿(他对我有一种魔力),于是我改变了初衷,走进了他的这间办公室。我发现乌利亚正在读一本又大又厚的书,读时显得特别专心,每读一行,都用他那瘦长的食指,跟着在书页上留下一道黏湿的痕迹,就像有蜗牛爬过一般(我完全相信是这样)。
“今天晚上你工作得很晚了,乌利亚。”我说。
“是的,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回答。
为了跟他谈话方便,我在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了下来。这时我发现,他这人脸上从来不曾有笑这回事,他只会把嘴咧开,在腮帮上留下两条僵硬的皱纹,一边一条,算作笑容。
“我并不是在办公事,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
“那你在做什么呢?”我问道。
“我这是在提高法律知识,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
“我想,你一定是位大法学家吧?”朝他打量了一会儿后,我说。
“我,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哦,不!我只是一个卑微的人。”
我发现,我不喜欢他的那双手,因为他老是相对搓他那两只手掌,好像要把它们搓暖似的。此外,他还时常偷偷地用手帕擦它们。
“我自己很清楚,不管别人有多高,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卑微的人。”乌利亚·希普谦虚地说,“我妈也是一个卑微的人,我们住的房子也很简陋,科波菲尔少爷,不过也有很多地方得感谢上帝。我爸以前做的也是卑微的工作,他是个教堂里打杂的。”
“现在他在做什么?”我问道。
“他现在在分享天堂上的光荣了,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希普说,“不过有很多地方得感谢上帝。我能跟威克菲尔先生在一起,这多么值得感谢啊!”
我问乌利亚,他跟威克菲尔先生是不是已经很久了?
“我已经跟了他四年了,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说。他小心地在读到的地方做了记号,然后合上了书,“我爸死后一年,我就跟了威克菲尔先生了。这件事我该多么感谢上帝啊!威克菲尔先生仁慈地免费收我做学徒,我该怎样感谢上帝啊!要不,像我妈跟我这样卑微的人,无论如何都出不起这笔钱的!”
“那么,等你学徒期满,我想,你就可以成为一个正式的律师了。”我说。
“但愿上帝保佑,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回答。
“也许有一天你会跟威克菲尔先生合伙,”为了讨好他,我说,“那这家事务所就要叫威克菲尔-希普事务所,或者希普-已故威克菲尔事务所了。”
“啊,不,科波菲尔少爷,”乌利亚摇着头回答说,“我太卑微了,那是不可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