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洛,”有一天晚上,当十五子棋盘像往常那样为她和狄克先生摆好时,我姨婆说,“我们可不能忘记你念书的事。”
这正是我唯一焦心的事,所以她一提到这事,我心里就非常高兴。
“你喜欢进坎特伯雷的学校吗?”我姨婆问道。
我回答说,我很喜欢,因为那儿离她家近。
“好,”我姨婆说,“你喜欢明天就去吗?”
对我姨婆的这种说干就干的脾气,我已经不再陌生,所以对她的这一突然提议,我并不感到吃惊,就回答说,“喜欢。”
“好,”我姨婆又说,“珍妮特,明天早上十点钟,你把那匹小灰马和那辆双轮轻便马车去雇来,今天晚上把特洛伍德少爷的衣服也收拾好。”
完全不在乎公众意见的姨婆,以娴熟的技术,驾驭着小灰马经过多佛。她像个贵宾车的车夫似的,腰板笔挺,高踞在驾驭座上,不管马走到哪儿,始终把目光盯在马身上,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让马由着自己的性儿乱走。不过,待我们走上乡间大路时,她就对马放松一点了。我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垫子上,她低下头来问我快活不快活。
“真是快活极了,谢谢你,姨婆。”我回答说。
她听了这话,非常满意,因为两只手都没有空,她用鞭子轻轻敲了敲我的头。
“那个学校大吗,姨婆?”我问道。
“哟,我也说不上来,”我姨婆说,“我们得先去威克菲尔先生家。”
“他是办学校的吗?”我问道。
“不,特洛,”我姨婆说,“他办了个事务所。”
有关威克菲尔先生的情况,由于我姨婆不想多说,我就没有再问下去。我们一直谈着别的事,直到来到坎特伯雷市。
我们终于在路旁一座很古老的房子前停了下来。
当马车停在门口,我正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这座房子时,只见一张惨白的脸在一楼的一个小窗口(在形成房子一侧的小圆塔上)出现了一下,很快就不见了。接着那低矮的拱门开了,那个人走了出来。他的脸仍像窗口看到的一样惨白,不过皮肤上有着细小的红点,这在红头发的人皮肤上有时可以见到。他果然是个红头发的人——照我现在推测,这是个十五岁的小伙子,不过看上去要比这大得多——头发剪得短短的,只留着紧贴头皮的发茬。他几乎没有眉毛,睫毛根本没有,一双红褐色的眼睛,竟这样无遮无挡。记得当时我颇为纳闷,他这样怎么能睡得着呢?他双肩高耸,全身瘦骨嶙峋,穿一件素净的黑衣服,系一条白领饰,一排纽扣一直扣到下巴底下。他的手又长又瘦,皮包骨头。他站在小灰马的马头前,用手摸着下巴,仰头朝坐在马车上的我们看时,他的那只手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威克菲尔先生在家吗,乌利亚·希普?”我姨婆问道。
“威克菲尔先生在家,小姐。”乌利亚·希普说,“请往那边走。”他用那瘦长的手朝他所说的屋子指着。
我们下了马车,把马留给他去照料,走进一间临街的、又长又矮的客厅。当我走进客厅时,从客厅的窗口一眼看到乌利亚·希普往马鼻孔里吹了口气,吹完马上又用手把马鼻孔捂住,好像对马施巫术似的。客厅里高高的老式壁炉架对面,挂有两幅画像:一幅画的是一个花白头发、黑眉毛的男子(不过绝不是一个老人),正在看一些用红丝带扎在一起的文件;另一幅画的是位女士,脸上的表情恬静、温柔,她正对着我看。
我相信,当我正往四周打量,想找一找是否有乌利亚的画像时,客厅另一头的门开了,进来一位先生。一见他,我立刻就又回过头去看第一幅画像,想要证实一下,画像并没有从画框中走出来。画框里的画像一动也没动;而当进来的那位先生走到亮处时,我看出,他现在比别人给他画像时,又长了几岁了。
“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进来的那位先生说,“请进,请进。刚才我有一会儿因为有点事缠身,脱不了身,实在是因为忙,我想你会原谅我的。你是知道我的动机的,我生平只有一个动机。”
我姨婆对他表示了谢意。我们走进了他的房间,这儿布置成事务所的样子,有书籍、文件、白铁皮的箱子,等等。外面就是一座花园。房内还有一个砌进墙里的铁保险箱,它就在壁炉架的上面。我坐下来时,心里感到纳闷,扫烟囱的来扫烟囱时,怎样才能避开它呢。
“哦,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我不久就发现,这一位就是威克菲尔先生,还发现他是一位律师,替我们郡里一位有钱的先生经管产业——“是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我希望不是不吉利的风吧?”
“不是,”我姨婆回答说,“我不是为打什么官司来的。”
“这就好了,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你最好为别的事情来,不管是什么事情。”
“这是我的外甥。”我姨婆说。
“我从没听说你还有个外甥,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
“严格地说,得说是我的外孙。”我姨婆解释说。
“说实话,我也从没听说你还有个外孙。”威克菲尔先生说。
“他是我收养的,”我姨婆挥一挥手说,意思是你知道也罢,不知道也罢,对她来说反正都一样,“我把他带到这儿来,为的是要给他找一所学校,好让他受到真正良好的教育和良好的待遇。现在请你告诉我,这样的学校在哪里,是什么学校,以及有关这所学校的一切情况。”
“在我们这儿最好的学校里,”威克菲尔先生考虑了一下后说,“你的外孙眼下还不能寄宿。”
“不过,我想他可以在校外找个寄宿的地方。”我姨婆提议说。
威克菲尔先生认为可以这样做。他们讨论了一下后,他建议先带我姨婆去那所学校看一看,然后由她自己做出决定。同时,为了同样的目的,再带她到两三家他认为可以安排我寄宿的人家看一看。我姨婆欣然同意这一建议。
最后,经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我姨婆跟威克菲尔先生终于回来了,这使我如释重负。他们的这次行动,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成功,因为学校的优点虽然无可否认,可是为我介绍的几处寄宿公寓,没有一处令我姨婆满意。
“非常不幸,”我姨婆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特洛。”
“确实很不幸,”威克菲尔先生说,“不过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可以考虑,特洛伍德小姐。”
“什么办法?”我姨婆问。
“让你的外孙暂时住在我这儿再说。我看这孩子挺文静的,决不会打扰我。我这儿是个读书的好地方,清静得像座修道院,而且几乎也像修道院一样宽敞。你最好还是让他在这儿住下吧!”
我姨婆对这个提议显然很喜欢,不过她觉得不好意思就答应。我也是这样。
“行啦,特洛伍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这是个解决困难的办法。你知道,这只是个权宜之计。如果不合适,或者我们双方都感到不方便,他要向后转是很容易的。先在这儿住下,这样就有时间给他找个更好的地方了。眼下,你最好还是决定先让他留在这儿吧。”
“你的好意我非常感激,”我姨婆说,“我想,他也是这样。不过——”
“得啦,我知道你的意思!”威克菲尔先生叫了起来,“你不用为领这份情过意不去的,特洛伍德小姐。要是你喜欢,那就为他付膳宿费吧。我们用不着费神谈什么价格了,你随意付就得啦。”
“这样的话,”我姨婆说,“那我就很高兴让他先住下了,不过你的这番深情厚谊,并不因此就减少了。”
“那你们就来见一见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菲尔先生说。
于是我们便上了一座很精致的老式楼梯,楼梯的栏杆很宽阔,踩在它上面几乎也可以轻易地走上楼。然后我们走进一间阴暗的老式客厅,这儿的采光全靠那三四个古雅的窗子,也就是我在下面仰头见到的。
威克菲尔先生在装有护墙板的墙壁拐角处一个小门上轻轻敲了敲,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很快跑出来,吻了吻他。从她的脸上,我一下就看到了楼下画像上那位女士恬静、温柔的表情。依照我的想象,仿佛那画中人已经长大成人,而本人依然还是个孩子。她的脸虽然显得十分活泼、快乐,但在她的脸上,在她全身,也有着一种宁静和安详——一种文雅、善良、平和的神态——这是我从来不曾忘记的,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
这就是他的小管家,他的女儿爱格妮斯,威克菲尔先生说。看到他说这话的表情,看到他握她手的样子,我就猜出,什么是他生平唯一的动机了。
她的腰间挂着一个小篓子,里面放着钥匙。她的神态是那么庄重、审慎,这座古老的宅子正应该有这样的管家。当她的父亲对她说到我的情况时,她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愉快的表情。他说完后,就对我姨婆提议,我们应该上楼去看看我的房间。于是我们便一起上楼,她在前面引路。那是一间非常雅致的老式房间,有更多的橡木梁和菱形窗玻璃,还有栏杆宽阔的楼梯,一直通到那儿。
我姨婆跟我一样,对于给我所做的安排,感到非常满意。我们又满心高兴地下楼来到客厅。我姨婆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吃晚饭,她怕那匹小灰马不能在天黑以前赶回家。正像我所想的那样,威克菲尔先生对我姨婆的脾气非常清楚,什么事都不会跟她争论,所以就在那里给她准备了一份便餐。爱格妮斯回到她的家庭教师那儿,威克菲尔先生去了自己的事务所,于是就剩下我们两个,可以不受任何拘束地互相道别了。
姨婆告诉我,威克菲尔先生会给我安排好一切,我所需要的,什么都不会短缺,她还对我做了最慈爱的嘱咐和最真挚的忠告。
“特洛,”最后姨婆说,“你要为你自己争光,也给狄克先生争光!愿上帝保佑你!”
我大为感动,只有一次又一次地向她表示感谢,并请她代为向狄克先生致以敬爱之意。
“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姨婆说,“决不可自私,决不可虚假,决不可残忍。你要是能免除这三种恶习,特洛,那我就能对你永远抱有希望了。”
我尽我所能对她保证说,我决不会辜负她的恩情,也决不会忘记她的告诫。
“马车就在门口,”我姨婆说,“我走了!你就待在这儿不要出来了。”
她说完这几句话,匆匆地搂抱了我一下,便走出房外,并随手带上了房门。一开始,我不禁为这样突然的分别吃了一惊,几乎害怕起来,是不是自己得罪了姨婆,不过待我往街上一看,发现她上车时神色沮丧,头也不朝上看一看便驾车离去了,这时我才对她的心情有了更好的了解,不再无端地误以为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