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楼时,我发现我姨婆低头坐在早饭桌前,想事想得出了神。“喂!”过了很久,我姨婆才开口说话。
我抬头望去,恭恭敬敬地遇到她那犀利明亮的目光。
“我已给他写了信了。”我姨婆说。
“给——?”
“给你的后爸。”我姨婆说,“我给他写了封信,麻烦他好好看一看,要不我跟他可要闹翻了。我可以明白告诉他!”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婆?”我大吃一惊,问道。
“我告诉他了。”我姨婆点了点头说。
“你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问道。
“我还说不上来,”我姨婆说,“我们还得看一看。”
“啊,要是我得回到谋得斯通先生那儿去的话,”我喊了起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会儿我对这件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姨婆摇着头说,“我只知道,我还没法说。我们还得看一看。”
“我说,孩子,”一天早上,我下楼后姨婆问道,“你觉得狄克先生怎么样?”
“他是不是——狄克先生是不是——我这么问是因为我不知道,姨婆,他的精神是不是不太正常?”我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我觉得,我正处在一种危险的境地。
“一丁点儿不正常的地方都没有。”我姨婆说。
“哦,当然!”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管说他什么都成,”我姨婆斩钉截铁地肯定说,“可决不能说他精神不正常。”
我没有别的更好的回答,只是战战兢兢地重又说了一声:“哦,当然!”
“他哥哥是个妄自尊大的蠢东西!”我姨婆说,“由于他的弟弟脾气有点怪——其实他还没有许多人一半那么怪——他不愿他住在家里让人看见,就把他送进一座私人的疯人院。虽然他们死去的父亲几乎把狄克看成是个白痴,吩咐他哥哥要特别照应他。真亏他对狄克有这种看法,真是个聪明人!毫无疑问,他自己一定是个疯子!”
由于我姨婆的态度十分肯定,我也跟着做出十分肯定的样子。
“所以我才插手这件事,”我姨婆说,“我给他出了一个主意。我对他说‘令弟的神志很清醒,比你要清醒得多。料到将来永远会这样。他那点小小的进账就给了他吧,让他跟我来住好了。我可不怕他,我也不会看不起他,我会照顾他,我决不会像有些人那样虐待他——我这是指疯人院外面的人。’我跟他哥哥争了一大通以后,”我姨婆说,“我终于把他弄来了。从那时起,他就一直待在这儿。他是现在世界上待人最友好、最听话的人。至于说到出主意,那就更不用说了!——不过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心地和才智是怎样的。”
我姨婆一面抚平衣服,一面摇着头,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的抗拒全都抹去,全都摇掉似的。
自从给谋得斯通先生去信后,在收到他的回信之前,自然得经过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焦急到了极点。不过我竭力压制住这种焦虑,尽可能乖乖地讨姨婆和狄克先生两人的喜欢。我本来可以跟狄克先生出去放那只大风筝,可是除了第一天给我穿上的那套奇装异服外,我没有别的衣服,只好死死地待在家里。只是在天黑之后,我姨婆为了我的健康,才带我出去到悬崖上走一个小时,然后再上床睡觉。谋得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来了。我姨婆告诉我说,他第二天要亲自来跟我姨婆谈我的问题。我听了吃惊不小。第二天,我依旧穿着那套古怪的衣服,坐在那儿计算着时刻,心里有时希望低落,有时恐惧上升,此起彼落地冲突着,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热。我就这样坐在那儿,等待着那张阴沉的脸来吓唬我,他人还未到,我已经时刻心惊胆战了。
我姨婆比往日稍微傲慢、严肃了一些,不过除此之外,我注意到,为了接待那位我所惧怕的来客,她并没有做别的什么准备。她坐在窗前做针线活,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琢磨着,把谋得斯通先生来了之后的结果,可能的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们就这样待到下午很晚的时候。我们的正餐本已无限期地向后推迟了。可是天色已经很晚,我姨婆刚吩咐备饭,接着便突然惊叫起来,说是驴子又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谋得斯通小姐坐在驴背的女鞍上,像是故意似的,走过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草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朝四下里打量着。
“滚开!”我姨婆在窗口摇头挥拳嚷道,“不许你来这儿!你怎么敢擅自闯进来?滚!哼!你这个大胆的东西!”
谋得斯通小姐只是无动于衷地四下观望着,我姨婆看了气得简直发了昏,她一动也不能动,一时都没法像平常那样冲出去了。趁着这机会,我告诉她这人是谁,还告诉她此刻走到那捣乱的女人跟前的男人(由于上来的路很陡,他落在了后面),就是谋得斯通先生本人。
“哦!”我姨婆说,“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跟谁闹矛盾呢。不过我是不允许任何人骑着驴子踏上那片草地的。没有例外,任何人我都不允许。”
“你这种规矩,对陌生人来说,是有些不合适的。”谋得斯通小姐说。
“是吗?”我姨婆说。
谋得斯通先生大概害怕战事起来,连忙插嘴说:
“特洛伍德小姐!”
“对不起,”我姨婆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我故去的外甥,就是住在布兰德斯通鸦巢的大卫·科波菲尔——不过为什么叫鸦巢,我就不知道了——有一个遗孀,娶这个遗孀的谋得斯通先生,就是你吧?”
“是我。”谋得斯通先生说。
“先生,我冒昧地说一句,”我姨婆接着说,“我想,要是你不去招惹那个可怜的孩子,事情会好得多,人也会幸福得多。”
“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特洛伍德小姐的说法。”谋得斯通小姐昂首收颌、轻蔑地说道,“我也认为,我们那个死去的克莱拉,在所有主要的方面来说,都还是一个孩子。”
“特洛伍德小姐,接到你的信,我觉得,为了表白我自己,更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我姨婆说,仍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你用不着考虑我。”
“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为好,尽管出门有着诸多不便,”谋得斯通先生接着说,“这样要比用书信答复好得多。这个淘气的孩子,居然丢下朋友和工作,出逃了——”
“瞧他这副模样,”他姐姐插嘴说,她要大家注意我身上那套说不出名堂的装束,“多不像话,多丢人!”
“简·谋得斯通,”她弟弟说,“请你别打我的岔。这个淘气的孩子,特洛伍德小姐,曾闹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在我新近去世的亲爱的太太活着时是这样,去世后也是这样。这孩子,性格乖戾、桀骜不驯,态度粗暴,脾气倔强、执拗。我姐姐跟我,都曾尽力设法想把他的毛病改过来,可是毫无成效。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两人都认为,因为我姐姐完全信任我——你应该听我们认真公正地亲口说一说这孩子的真实情况才对。”
“我弟弟说的这些话,句句属实,完全不需要我来证明,”谋得斯通小姐说,“我只要求说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坏的了。”
“这话太过分了!”我姨婆立即说。
“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谋得斯通小姐说。
“你还是先说说那体面的职业吧,”我姨婆说,“要是这孩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会要他去学那门职业吗?”
“要是他是我弟弟亲生的,”谋得斯通小姐插嘴说,“那我敢担保,他的性格脾气就会完全不同了。”
“那可怜的孩子一死,她的年金也没有了吧?”
“她一死也就没有了。”谋得斯通先生回答说。
“那份小小的财产——那幢房子、花园,那座没有乌鸦的鸦巢——就没有她儿子的份儿了吗?”
“那是她第一个丈夫无条件留给她的,”谋得斯通先生开始说道,可是我姨婆带着极大的愤慨和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头。
“哎哟,你这个人,跟我说这个有什么必要。无条件留给她!大卫·科波菲尔那个人,就是条件放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不会想到什么条件的。他当然是无条件留给他太太的。可是当她再嫁的时候,说得更明白一些,当那个娃娃走出极其不幸的一步,跟你结婚时,当时就没有人出来为这个孩子说句话吗?”
“我的亡妻很爱她第二个丈夫,小姐,”谋得斯通先生说,“她完全信赖她的第二个丈夫。”
“你那位亡妻,先生,是一个最不通世事、最可怜、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婆说着,对他直摇头,“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要说的只是,特洛伍德小姐,”他回答说,“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大卫领回去,无条件地领回去,按照我认为合适的办法安排他,根据我认为正确的方法对待他。”
“这孩子有什么要说?”我姨婆问道,“你要跟他走么,大卫?”
我回答说,我不要跟他走,同时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谋得斯通先生跟谋得斯通小姐,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也从来都没有好好待过我。我妈是很疼我的,可他们老让我妈为我感到苦恼,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佩格蒂也知道。我说,我过去受的苦,我相信,凡是知道我年纪多么小的人,决不会相信的。我乞求和央告我姨婆——现在我已经忘记用的是什么字眼了,不过我记得那些字眼当时非常感动我——看在我父亲分上,照顾我,保护我。
“你喜欢什么时候走,就请便好了。这孩子我倒要留下碰碰运气看了。即使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那我替他做的事,至少也可以跟得上你替他做的。不过你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相信的。”
“特洛伍德小姐,”谋得斯通先生站起身来,耸了耸肩膀,回答说:“要是你是个男子汉——”
“什么!胡说八道!”我姨婆嚷道,“你快给我住嘴!”
“礼貌多周到啊!”谋得斯通小姐站起身来说,“周到得却让人受不了啦!”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姨婆对谋得斯通小姐的话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对她弟弟直摇头,无限愤慨地说,“那个可怜、不幸、一步走错的娃娃,你给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第一次遇见她时——我敢肯定,你对她一定大送媚笑,大飞媚眼,好像你连对鹅都不敢嘘一声——那一天,是那个软弱的小东西多么倒霉的日子!”
在所有这段时间,谋得斯通先生一直站在门旁,脸带微笑地看着我姨婆,可是他那道浓眉却紧紧地锁在一起。这时我发现,虽然他脸上仍带着笑容,但顷刻间脸色变得如同死灰,像刚刚奔跑过似的直喘气。
“再见了,先生,”我姨婆说,“再见!跟你也再见了,小姐,”我姨婆突然转身对谋得斯通小姐说,“要是再让我看到你骑着驴子走过我的草地,我就要敲下你的帽子,用脚把它踩扁!这就像你肩膀上长有一颗脑袋一样,毫不含糊!”
谋得斯通姐弟方面,并无任何挑衅表现,我姨婆的脸也就渐渐舒展开来,还现出了愉快的样子,使得我有了胆量去吻她,去谢她。我怀着极大的至诚,双臂紧搂着她的脖子,然后又跟狄克先生握了手,他也跟我握手,并且握了好多次。同时还一再哈哈大笑,庆贺我姨婆在这场唇枪舌剑的辩论中,取得满意的结局。
“狄克先生,我要你跟我一样,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孩子的监护人。”我姨婆说。
“我很高兴,”狄克先生说,“能给大卫的儿子当监护人。”
“很好,”我姨婆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可知道,狄克先生,我正琢磨着叫他特洛伍德呢。”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伍德,那敢情好。”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就是特洛伍德。”
“你的意思是说,叫他特洛伍德·科波菲尔?”我姨婆说。
“是的,一点没错。是的,叫他特洛伍德·科波菲尔。”狄克先生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
我姨婆觉得这个意见非常好,所以那天下午,她给我买的几件现成衣服,在我没穿上身以前,就用永不褪色的墨水,亲手在上面一一写了“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名字;同时规定,以后凡是给我定做的衣服(那天下午就定做了一套)都要写上这样的名字。
就这样,我在名字新、衣服新,无一不新的情况下,开始了我的新生活。现在,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除,好几天来我都觉得如在梦中。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一对监护人:我的姨婆和狄克先生。我从来没有清清楚楚地想过有关我自己的一切。我心里只有两件事最清楚。一是旧日的布兰德斯通的生活已经变得很遥远——仿佛在一片遥远的迷雾之中;二是我在谋德斯通-格林比货行的生活,永远被一幅帷幕挡着,从今以后,从来没有人把这幅帷幕揭开过。即使在本书中,我也只是用一只不情愿的手,把那幅帷幕揭开一下,接着便急急忙忙地把它放下来。想起那段生活,就使我觉得无限辛酸,精神上倍感痛苦和绝望,我甚至连想一想那段生活熬了多久,都没有勇气。那是一年,还是一年多,还是一年不到,我都弄不清了。我只知道,我有过那段生活,但是结束了;现在我已把它写下来,这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