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八点钟,那个女侍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供我刮胡子的热水已经在外面准备好。我因为没有必要刮胡子,听了感到很不好受,躺在床上,脸都红了。我还疑心,她通知我时,自己也笑了。
我发现斯蒂福思并没有在咖啡室等我,而是在一个舒适雅致的包厢里,那儿挂着大红窗帘,铺着土耳其地毯,炉火烧得通红,铺着洁白台布的餐桌上,已摆着热气腾腾的精美早餐。
“听我说,科波菲尔,”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斯蒂福思说,“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在干些什么,正要去哪儿,以及有关你的一切。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财产似的。”
发现他对我还是这样关心,我高兴得激动异常,就把我姨婆怎样叫我出来作这次短暂的旅行,我打算去哪儿,全都告诉了他。
“既然你并不忙着赶路,”斯蒂福思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海盖特我家一趟吧,在那儿待上一两天。你见了我母亲,一定会喜欢的,只是她提起我这个儿子来,有些扬扬得意,会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不过你会原谅她的——她见了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承你说得这样亲切,我也相信一定会这样的。”我微笑着说。
“哦!”斯蒂福思说,“凡是喜欢我的人,就有权要求她喜欢他,这一点她一定会承认的。”
“这样说来,我准能受到她的宠爱了。”我说。
“好!”斯蒂福思说,“那我们就去证实一下。我们先花一两个小时游览一下名胜——带你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去游览名胜,还是有点意思的,科波菲尔——然后我们就乘公共马车出城去海盖特。”
游览过后就吃中饭。冬天的白天短,过得很快,公共马车把我们载到海盖特小山顶上一座老式砖房前停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下车时,一位上了年纪但并不很老的太太,已站在门口,她态度高傲,面貌俊秀,嘴里叫着“我心爱的詹姆斯”,伸开两臂把斯蒂福思搂进了怀中。斯蒂福思把我介绍给这位太太,说这就是他母亲。她庄重地对我表示欢迎。
餐厅中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看上去不太让人喜欢,但也还有几分姿色。这女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也许是由于我见到她出乎意料,也许是因为我正好坐在她的对面,再不也许就是因为她这人确有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她长着黑头发,有着一对渴盼的黑眼睛,脸庞瘦削,嘴唇上有一道疤。这是一道老疤——我应该把它叫作缝痕,因为它并没有变色,而且多年前就治好了——当年一定有什么东西割开了她的嘴,一直割到下巴。现在隔着餐桌看去,已经不太明显,只有上唇的上面和下唇,因为形状有变,还能看出。我心里暗自认定,她三十岁左右,盼望结婚,有点色衰——像一所招租过久的房子——不过我已说过,她还有几分姿色。她好像是让心中的那团消耗她的火烧瘦的,她那对憔悴的眼睛,就是这团火找到的出口。
斯蒂福思给我介绍时,说她是达特尔小姐,不过他跟他母亲都叫她罗莎。我发现她就住在斯蒂福思家里,多年来是斯蒂福思太太的女伴。我觉得,她想说什么时,从来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总是转弯抹角地暗示一下,她用这种方式说的话是挺多的。
达特尔小姐对每个问题的看法,以及她的话受到反驳后每次做更正时,她都是用这种拐弯抹角的方式来表达的。有时,我费了很大的劲也没法装作不曾觉察,甚至为此跟斯蒂福思闹起矛盾来。吃晚饭时发生的一件事,就是一个例子。斯蒂福思太太跟我谈起我打算去萨福克的事,我信口说,要是斯蒂福思能跟我一起去那儿,那我该有多高兴。我对斯蒂福思解释说,我这是去看我的老保姆,还有佩格蒂先生一家,我还提醒他说,佩格蒂先生就是以前他在学校里见过的那个船夫。
“哦,就是那个挺直爽的家伙!”斯蒂福思说,“他还带了一个儿子,是不是?”
“不,那是他侄子,”我回答说,“不过他收养了,跟儿子一样。他还有个很漂亮的小外甥女,他也当女儿一样收养了。简单说吧,他那个家里(倒不如说船里吧,因为他就住在一只搁在陆地上的船上)全是他慷慨、善心收养的人。你要是见到那一家人,你一定会喜欢的。”
“是吗?”斯蒂福思说,“嗯,我想我会的。我得考虑一下,看看行不行。一起去看看那种人,跟他们一起生活生活,这是很值得走一趟的。更不用说跟你一起旅行的快乐了,雏菊。”
新的期望使我的心高兴得怦怦直跳。不过斯蒂福思说到“那种人”的口气,引得达特尔小姐(她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又插嘴了:
“哦,可是,真的吗?一定得告诉我。他们是吗?”
“他们是什么?谁是什么呀?”斯蒂福思说。
“那种人呀!他们真的像牲畜、泥巴、木头,是另一种人吗?我很想知道。”
“哦,他们跟我们之间有很大的距离,”斯蒂福思不当回事地回答,“他们不像我们这样敏感。他们的感情不大容易受震惊,也不大容易受伤害。我敢说,他们都是了不起的正派人。关于这一点,至少有人替他们争辩。我呢,我敢说,决不想跟他们持相反的意见。不过他们的感觉确实不很灵敏,他们那些人,也跟他们那粗糙厚实的皮肤一样,不容易受伤,他们也许应该为这谢天谢地。”
“真的!”达特尔小姐说,“哦,我不知道有比听到这话更高兴的时候了。这就让人放心了!知道他们受了苦也感觉不到,这多让人高兴啊!有时,我很为那种人担心;可是现在,我完全可以不把他们挂在心上了。活到老,学到老。我承认,我曾有过怀疑,可是现在一清二楚了。原先我不懂,现在懂了,这正表明多问的好处——不是吗?”
我相信,斯蒂福思的话是说了玩的,或者是为了要把达特尔小姐的话引出来。因此达特尔小姐走后,当我们俩一块儿坐在壁炉前时,我原以为他会这么说的。可是他却只问我,对达特尔小姐有什么看法。
“她很聪明,是不是?”我问道。
“聪明!她什么都要拿到磨刀石上去磨,”斯蒂福思说,“把它磨锋利了,就跟这些年来,磨她自己的脸和身躯一样。她不断地磨,把自己都给磨掉了,磨得全是棱角了。”
“她嘴唇上的那个疤很显眼!”我说。
斯蒂福思沉下了脸,停了一会儿,没有作声。
“呃,事实上是,”他回答说,“那是我给弄的。”
“是由于一次不幸的意外吧?”
“不。当时我还是个小孩子。有一次她把我给惹火了,我就拿起一把锤子朝她扔去。我当年一定是个很有指望的小天使。”
我为揭了这样一个疮疤感到后悔,可是现在后悔也没有用了。
“从那以后,她就有了你见到的那个疤,”斯蒂福思说,“她要把那个疤一直带进坟墓了,要是有一天她会在坟墓里休息的话。不过我很难相信,她会在任何地方好好休息的。她是我父亲一个表兄弟之类的女儿,从小没有母亲,后来她父亲也死了。当时我母亲已经守寡,于是就把她带来作伴。她自己名下有两千镑,又把每年的利息都攒起来,加到本钱上。这就是可以告诉你的达特尔小姐的全部历史。”
“毫无疑问,她一定把你当亲弟弟一样爱你的吧?”
“哼!”斯蒂福思眼望着炉火回答,“有些当弟弟的是得不到过多的爱的,有些爱——不过,还是喝酒吧,科波菲尔!为了对你致敬,我们来给地里的雏菊祝酒!为了对我致敬——使我有更多的羞愧!——我们来给山谷里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的百合花祝酒吧!”他高高兴兴地说这番话时,原先脸上的苦笑已一扫而光,又恢复了他那坦率、动人的本色。
时间已经消磨到深夜了,一个盛着酒杯和酒瓶的盘子端进来时,斯蒂福思在炉边烤着火,对我答应说,有关跟我一起去乡下的事,他要认真考虑一下。他说,别急,过一个星期再说。他的母亲也殷勤地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