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个大卫·科波菲尔!”贝特西小姐叫了起来,“彻头彻尾的大卫·科波菲尔!附近一只乌鸦都没有,他却把这房子叫作鸦巢,他相信一定会有乌鸦,因为他看到有几个鸦巢。”
“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回答说,“已经去世了,要是你在我面前数落他——”
我想,我那可怜的亲爱的母亲,有一会儿一定想要狠狠揍我的姨婆一顿,不过像她那天下午的那副样子,即使她受过很好的训练,我的姨婆也只需一只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给制服。可我的母亲只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这念头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随后她便温顺地重又坐了下来,接着就晕过去了。
待她醒过来时,或者是贝特西小姐把她弄醒过来时,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发现贝特西小姐正站在窗前。这时,黄昏已逐渐变成黑夜,她们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对方,要不是靠了火炉的亮光,她们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说,”贝特西小姐走回到椅子跟前问道,仿佛她方才只是偶尔看了看景色,“你预计在什么时候——”
“我全身都在发抖,”我母亲结结巴巴地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啦。我看,我一定快要死了!”
“不会,不会,”贝特西小姐说,“喝点茶吧。”
“哎哟,哎哟,你说喝茶对我管用吗?”我母亲不知所措地叫喊道。
“当然管用,”贝特西小姐说,“你这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你管你的女孩叫什么?”
“我还不知道是不是女孩呢,姨妈。”我母亲天真地回答说。
“你刚才说不知道是不是生个女孩,”贝特西小姐说,“我可一点也不怀疑,一定是个女孩。这样吧,孩子,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
“也许是个男孩呢。”我母亲冒昧地插嘴说。
“我告诉你了,我有一种预感,这一定是个女孩,”贝特西小姐回答道,“别跟我拌嘴啦。从这个女孩降生的时候起,孩子,我打算就做她的朋友,愿意做她的教母,我求你把她的名字取作贝特西·特洛伍德·科波菲尔。这个贝特西·特洛伍德可一辈子都不应该犯错啦。她的感情也不应该再滥用啦,可怜的孩子。她应该好好地受到教育,好好地受到保护,不让她愚蠢地去信赖那些不应该受到信赖的人。我一定要把这当作我自己的责任。”
贝特西小姐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每说一句,她的头都要抽动一下,仿佛她自己的宿怨旧恨正在内心发作,因而她得极力克制住自己,不让它们表露得过于明显似的。至少我母亲在暗淡的火光中看着她时,心里是这样想的。不过当时我母亲太怕贝特西小姐了,自己的身子又极不舒服,加上又过于顺从和过于慌张,什么都没能看清,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大卫待你好不好,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后,贝特西小姐问道,她那头部抽动的动作也逐渐停歇下来,“你们在一起过得快活吗?”
“我们很快活,”我母亲说,“科波菲尔先生待我真是太好了。”
“哦,我看他是把你惯坏了吧?”贝特西小姐说。
“现在在这艰难的世界上,我又成了孤身一人,一切都得靠自己了。是的,我怕他真的把我给惯坏了。”我母亲呜咽着说。
“你这样会把自己弄病的,”贝特西小姐说,“你要知道,这对你自己,对我的教女,都没有好处。行啦!你不许再哭了!”
这一理由对使我母亲平静下来起了一些作用,不过对她的身子感到愈来愈不适也许起了更大的作用。接着是一阵沉默,只是偶尔被贝特西小姐突然发出的“嘿!”声打破,她坐在那儿,两只脚仍搁在炉栏上。
“我知道,大卫曾花钱给自己买过一笔保险年金,”过了一会儿,贝特西小姐说,“他是怎么给你安排的?”
“科波菲尔先生,”我母亲答说,说话已感到有些费劲,“对我非常关心,为我安排得很周到,把其中的一部分年金划归给我继承。”
“多少?”贝特西小姐问道。
“一年一百零五镑。”我母亲回答。
“他原本会干得更坏呢。”我姨婆说。
“坏”这个字用得正是时候,我母亲这时的情况正是坏透了,拿着茶盘和蜡烛进来的女仆佩格蒂,一眼就看出她如此难受是怎么一回事——要是当时房间里光线较亮的话,贝特西小姐本当早就可以看出来的——佩格蒂急忙把她扶到楼上我母亲自己的卧室,并且立即打发她的侄子汉姆·佩格蒂去请护士和医生,她没让我母亲知道,已经把汉姆藏在我们家好几天了,为的就是在紧急时刻供差遣。
当那两位联手的重要人物在几分钟内相继到来时,看到一位表情矜持的陌生女人坐在壁炉前,左臂上系着帽子,耳朵里塞着棉花,他们都大吃一惊。佩格蒂对她一无所知,我母亲也从来没有说起过她,她坐在小客厅中,完全是个神秘人物。尽管她口袋里装了一大堆珠宝商的棉花,耳朵里也塞得满满的,但是这丝毫无损她神态的威严。
齐利普医生去过楼上后又下来了。据我猜测,他一定想到,自己有可能得跟这位陌生太太面对面地在这儿坐上几个小时,便加倍小心,极力表现出懂礼貌和讨人喜欢的样子。在男性中,他称得上是个最温顺的人,也是小个子中脾气最好的人。他连进出房间时都侧着身子,以便少占点地方。他走起路来脚步很轻,简直像鬼魂,而且走得比鬼魂还慢。他把头低垂向一边,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贬低自己,部分是为了谦逊地讨好别人。别说他对狗都不曾说过一句难听的话,就连对疯狗都不会说一句难听的话。即使非说不可,他也只会温和地对它说上一句,或者半句,或者是一句的一部分,因为他说话也像走路一样慢吞吞的;可他决不会对它说出难听的话,也决不会对它发火动气,不管是为了什么人世的理由。
齐利普先生把头侧在一边,温和地看着我的姨婆,微微地对她鞠了一个躬,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耳,示意对方耳朵里塞着的棉花。
“是有点局部发炎吗,小姐?”
“什么!”我姨婆回答,一边像拔塞子似的把棉花从耳朵里拔了出来。
齐利普先生被她这一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这是他后来对我母亲说的——几乎弄得张皇失措了。可他还是和颜悦色地重复问了一句:
“是有点局部发炎吗,小姐?”
“胡说!”我姨婆回答了一声,又一下子把棉花塞回耳朵。
齐利普先生碰了这个钉子后,什么事也不能做了,只好坐在那儿,怯生生地朝她看着,她则坐在那儿看着炉火,直到他又被叫到楼上去。
性情温和的齐利普先生,即便任何时候都不会记仇,在这种时候他也决不会对人怀有恶意的。所以他的事情刚一办完,就侧着身子走进小客厅,用他那最和蔼的态度对我姨婆说:
“啊,小姐,我很高兴,向您道喜啦。”
“她好吗?”我姨婆问道,她交叉抱着双臂,一只胳臂依旧系着帽子。
“哦,小姐,我想,用不了多久,她就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齐利普先生回答说,“在这样悲惨的家庭境况下,对一个初次做母亲的年轻女人来说,我们所能期望的,这已经是够好的了。您如果现在要去看她,小姐,绝没有什么妨碍,也许对她还有好处呢。”
“她呢,她好吗?”我姨婆突然厉声问道。
齐利普先生把头更加转向一边,像一只讨人喜欢的小鸟一样看着我姨婆。
“那孩子,”我姨婆说,“她好吗?”
“小姐,”齐利普先生回答,“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呢,生的是个男孩。”
我姨婆听了一言不发,而是抓住帽带,提起帽子,把它当作投石器似的,朝齐利普先生的头打了一下,然后戴上打瘪的帽子走出去了,从此没有回来。她就像一个心怀不满的仙子,或者像人们认为我能看见的鬼魂一样,不见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