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家庭小聚会,我不准备再搞得像上次那样大肆铺张。我只准备了两条鳎鱼,一只小羊腿,还有一个鸽肉馅饼。关于烧鱼和煮肉的事,我刚怯声怯气地跟克拉普太太稍微一提,她就立刻断然反对,还带着一种自尊受损害的态度说:“不行!不行!先生!你别叫我干这种活儿,因为你对我的为人知道得很清楚,我不情愿干的事情,我是决不肯干的!”不过,闹到最后,结果双方还是都妥协了。克拉普太太答应完成这项重任,条件是,在这以后的两个星期,我不得在家里吃饭。
我准备了调制一钵潘趣酒的原料,等待米考伯先生前来调制。此外,我还准备了一瓶熏衣草香水、两支蜡烛、一包各种各样的针、一个针插,好让米考伯太太在梳妆台前梳妆打扮时使用。为了让米考伯太太感到舒适方便,我又生起了卧室里的火炉。我还亲自铺好了台布,然后静等客人的到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的三位客人一起来了。米考伯先生的衬衣硬领比往常更高了,他的单片眼镜还系了根新丝带;米考伯太太把她的便帽用一张棕白色的牛皮纸包着,特雷德尔一手拎着这个包,一手挽着米考伯太太。他们看了我的住所都很赞赏。当我把米考伯太太领到我的梳妆台前,她看到我为她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时,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特意叫米考伯先生快进来看看。
我猜想——我决不敢冒昧地去询问,而只敢猜想——克洛普太太一定是在煎完鳎鱼之后,就又老病复发了。因为吃完鱼,就断档了。等到那只羊腿端上来时,一看,里面很红,外面很白,而且上面还撒了一些像沙子似的不知什么东西,好像它曾掉进那个不同寻常的厨房火炉的炉灰中。但是,我们无法根据肉汤的样子,来对这一情况做出判断,因为那个“小丫头”把肉汤全都泼在楼梯上了——顺便说一句,那一长溜肉汤的痕迹,一直留在楼梯上,直到它自行消痕灭迹。鸽肉馅饼倒还不坏,不过那只是一个徒有其表的馅饼了。用脑相学的观点来说,是一个没有出息的脑袋,外面满是疙瘩,里面空空如也。总之,这次宴会完全失败了。多亏我的朋友们个个都兴致勃勃,而且米考伯先生又出了一个高明的主意,为我解了围,要不,我一定很不高兴了——我说的是宴会的失败,要是说到朵拉,我一直都没有高兴过。
“亲爱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说,“管理得最好的家庭,有时也会发生意外。一个家庭里,如果没有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渗透一切,而且还得不断加强的支配力来控制和管理——简而言之,我要说的是,如果没有那种具有做主妇的崇高品质的女人来控制管理,发生各种意外是必然的,你得用达观的态度来加以忍受。要是你允许我冒昧说一句,很少有食品其滋味能比辣子烤肉更好的了。而且我相信,只要我们做一个小小的分工,就可以做出一道好菜来。如果那个伺候我们的小姑娘能拿一个烤肉架来,我敢对你保证,这个小小的不幸,是可以很容易地补救过来的。”
食具间里就有一个现成的烤肉架,我每天早上就是用它来烤咸肉片的。我们立即拿来烤肉架,大家一齐动手实行米考伯先生的主张。他提出的分工是这样的:特雷德尔负责把羊肉切成薄片;米考伯先生(他对于这类事,无不精通)在肉片上抹上胡椒面、芥末、盐和辣椒;我在米考伯先生的指点下,把肉片放到烤架上炙烤,同时不断用叉子翻动,烤好就取下;米考伯太太则负责在一个小汤锅里煮热并不断搅动一些蘑菇酱。当肉片烤到足够开始吃时,我们就吃了起来。我们依旧挽着袖子,还有一些肉片仍在火上烤着,吱吱地冒着白沫。我们一面注意着盘子里的肉片,一面注意着烤架上的肉片。
由于这种烹调方式新颖、高明、热闹,一会儿站起来去看看炉子上的肉烤得怎么样,一会儿坐下来品尝刚从烤架上取下来热而又热的酥脆肉片,人人忙个不停,个个满脸通红,真是有趣极了。就在这令人馋涎欲滴的烤肉的吱吱声和扑鼻的香气中,我们把那只羊腿吃得只剩下了骨头。我的胃口奇迹似的恢复了。这事我现在写来还感到惭愧,可是我不能不相信,有一会儿,我把朵拉给忘了。我觉得满意的是,米考伯先生和米考伯太太,即便卖掉一张床来置办这次宴会,也不能比这开心了。特雷德尔几乎全部时间都一面吃,一面做,而且还一直开怀大笑。其实,我们没有一个人不笑逐颜开的。我敢说,再没有比这更成功的宴会了。
我们都高兴无比,在各自的岗位上忙个不停,决定把最后的一批肉片烤得尽善尽美,使我们的这次宴会达到顶峰。可就在这时候,我发现房中出现了一个生人,我抬头仔细一看,手中拿着帽子站在我面前的,原来是沉着稳重的利提摩。
“你来有什么事?”我不由自主地问道。
“请原谅,先生,是他们叫我径直进来的。我的主人没在这儿吗,先生?”
“没在这儿。”
“你没看见他吗,先生?”
“斯蒂福思先生要从牛津来这儿吗?”
“我本该想到他明天会来这儿,先生。可我以为他今天就来这儿了,先生。毫无疑问,这是我搞错了,先生。”
他说完这句话,向所有在场的人毕恭毕敬地鞠了一个躬,跟着就走了。他一走,我的客人好像呼吸都自由多了,我自己也感到如释重负。
“既然我们这儿全是知心朋友,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一面小口抿着潘趣酒,一面说,“特雷德尔先生也是我们家里的一员,因此我很想听听,你们对米考伯先生的前程有什么看法。”
“眼下这位米考伯先生,却什么合适的职位和职业都没有。这该由谁来负责呢?显然,应该由社会来负责。那我就要把这样一桩可耻的事实揭露出来。让人人知道,大胆地向社会提出挑战,要它纠正过来。我觉得,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米考伯太太加强语气说,“米考伯先生应该做的,就是向社会下挑战书,其实质是说:‘让我看看谁来应战,敢应战的马上给我站出来。’”
我冒昧地问米考伯太太,这件事该怎么做呢。
“在各家报纸上登广告呀,”米考伯太太说,“我觉得,为了能公正对待他本人,公正对待他的家人,我甚至可以说,为了能公正对待一向忽视他的社会,米考伯先生应当做的是,在各家报纸上登广告。明明白白地说清自己是怎样一个人,有些什么什么资格,最后可以这样说:‘为此,敬请高薪聘用本人,回信请寄坎登镇邮局,威·米收。’”
到了十点和十一点之间,米考伯太太起身摘下便帽,放进棕白色的牛皮纸包里,戴上有带的女帽。米考伯先生趁特雷德尔穿大衣的时候,往我手里偷偷地塞了一封信,还悄声地对我说,要我有空时看一看。米考伯先生挽着米考伯太太,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拿着便帽包的特雷德尔。我趁举着蜡烛,在楼梯栏杆旁照他们下楼的机会,把特雷德尔在楼梯顶上留住了一会儿。
“特雷德尔,”我说,“米考伯先生对人并没有什么恶意,他只是个可怜的人。不过,我要是你的话,我什么都不会借给他。”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特雷德尔微笑着回答说,“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出借啊。”
“你有一个名字呀,你得知道,”我说。
“哦!你管那个叫作可以出借的东西吗?”特雷德尔带着若有所思的神情回答说。
“正是这样。”
“哦!”特雷德尔说,“是的,没错!我非常感谢你,科波菲尔。不过——恐怕我已经把那个借给他了。”
我回到火炉边,半是认真,半是好笑地默想起米考伯先生的为人,以及我们之间的旧谊。正在这时,我听到一阵迅急上楼的脚步声。一开始,我还以为米考伯太太忘记拿走什么东西,特雷德尔赶回来取了。可是,脚步声走近以后,我觉得我的心剧跳起来,血朝我的脸上涌,因为这是斯蒂福思的脚步声。
我从来没有忘记爱格妮斯的话,她也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心里为她开辟出的圣殿——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从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起,我就把她供奉在那儿。可是当斯蒂福思一进屋,站在我面前,朝我伸出手来,原先罩在他身上的黑暗,一下变成了光明,我感到惶惑、惭愧,因为我曾经怀疑过这个我衷心热爱和钦佩的人。但是,我对爱格妮斯的爱慕一切如常,依然认为她是我生命中慈祥、温柔的吉神。我没有怪她,只怪我自己,辜负了斯蒂福思。只要知道拿什么来补过,怎样来补过,那我一定要对他引咎补过。
“哟,雏菊,你这是给国王吃的饭菜啊!”他突然喊了起来,同时在桌子跟前坐下,“我要好好享受一番了,因为我是刚从亚茅斯来的。”
“这么说你去过亚茅斯,斯蒂福思!”我想知道有关的全部情况,“你在那儿待得很久吗?”
“不久,”他回答说,“在那儿胡闹了一个星期左右。”
“那儿的人都好吗?当然,小艾米莉还没结婚吧?”
“还没有。我相信,总要结婚的——在几个星期之内,或者几个月,反正有个时间。我不常见到他们。哦,想起来了,”他放下手中一直忙个不停的刀叉,在口袋中摸索起来,“我给你带来了一封信。”
“谁的?”
“嗨,你的老保姆呀,”他回答说,一面从胸前的口袋中掏出一些纸张来,“‘詹·斯蒂福思先生,如意居债务人’,这不是。别急,我马上就能找到。那个叫老什么的,情况不妙;我想,那封信就是说这个的。”
“你说的是老巴基斯吧?”
“没错!”他仍在几个口袋里摸着,再看看摸出的是什么,“我看,可怜的巴基斯恐怕要完了。我在那儿看到一个小药剂师——外科医生,或者不管是什么吧——就是阁下替你接生的那一位。据我看,他对这种病很精通,不过他的结论是,这位车夫最后的这一趟旅程,跑得未免太快了。——你到椅子上我那件大衣的胸袋里摸一摸,我想你会找到那封信。在那儿吗?”
“在这儿了!”我说。
“对了!”
信是佩格蒂写的——字写得比平常更难认,也更简短。信中告诉我她丈夫病重无望的情况。
“那我就跟你说啦,斯蒂福思。我想去乡下看看我的老保姆。这并不是说,我去了能给她什么好处,或者给她有什么实际的帮助,不过她那么疼我,我去探望,对她来说有着同样的效用,就跟我做到前面两点一样。我这样做她会非常高兴,觉得这是对她很大的安慰和支持。我相信,对于像她这样一个待我这么好的朋友来说,我去看她一趟,根本算不上费什么事。要是你处在我的地位,你会不会花一天工夫去一趟呢?”
“行,那就过了明天再去吧。我本想要你到我家住几天。我来这儿,就是为了来请你的,可你却要飞到亚茅斯去了!”
“你竟说我飞走,斯蒂福思,你自己才真是飞来飞去呢,老是胡跑乱窜到什么没人知道的地方去!”
他没有作声,默默地朝我看了一会儿,过后才给我答话,他的两手仍按在我的肩上,还摇了几下。
“行了!你就过一天再去吧,明天你尽可能跟我们在一起待上一天。谁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啊。行了!你就过一天再去吧!”
我答应他过一天再去。于是他穿上大衣,点燃一支雪茄,动身回家了。
我在自己的卧室中脱衣服时,米考伯先生的信掉到了地板上,这时我才想起这封信来。于是我拆开信,读了起来。写这封信的时候,注明是在晚餐前一个半小时。我记不清以前是否提到过,米考伯先生每当遇到特别难以度过的难关时,他往往爱用一些法律词藻,他似乎觉得,这样一来,他的事情就可以了断似的。
阁下——因我已不敢再称你为我亲爱的科波菲尔:
本信之署名人已穷困潦倒矣,为此合当奉告。为不使阁下预知其灾难性之处境,此人曾闪烁其词,力图以微力掩饰,对此今日阁下想必已察知一二;然希望已经西沉,本信之署名人已穷困潦倒矣。
此信系在监我之人(我不能称之为伴我之人)耳目下写就。此人受雇于某扣押财物估价出售人,现已濒临酒醉状态。依据欠租扣押法令,该人已查封债务人之财产。
查封清单内,不仅包括本宅常年租户,即本信署名人之全部动产,且兼及寄宿人内殿荣誉学会会员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之一切动产。
“递到”(借用某不朽作家之言)本信署名人唇边的苦酒之杯本已满溢,如尚有一滴者,以下事实是也:上述之托马斯·特雷德尔先生,出于友谊同意承兑本信署名人所立总额为二十三镑四先令九便士半之期票一纸,现已逾期,而该款尚未筹得。再者,本信署名人所负赡养之责,遵循常理,将因添一更无助苦难者而增加,此苦难者,自今日起不出六个太阴月——举整数而言——即将出世矣。
除上述诸项外,再补一言,即尘与灰已
永远
撒于
此人
头上矣。
威尔金斯·米考伯
可怜的特雷德尔!我到这时已经认清米考伯先生的为人,料到他准能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可是我想到特雷德尔,想到那位德文郡副牧师的女儿,十姐妹中的一个,那位非常可爱的女孩子,她可以为特雷德尔等到六十岁(不吉利的赞美!),甚至等到你能说出的任何年纪,想到他们,我心里非常难过,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