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对斯潘洛先生说,我要请几天短假。由于我还没有领取任何薪金,因而这事并没有使那位铁面无情的乔金斯先生感到十分不快,所以没费什么口舌就准了我的假了。我乘机向斯潘洛小姐问好。说这话时,我的声音粘在喉咙里,两眼变得模糊不清。斯潘洛先生答话时,毫无感情,好像说的是一个普通人一样。他说,他非常感谢我的问候,他女儿一切都好。
斯蒂福思的母亲见了我很高兴,罗莎·达特尔也一样。我发现利提摩不在,这使我颇为惊喜。伺候我们的是个谦恭的、客厅专用的小女仆。不过,抵达这家还不到半个小时,我就特别注意到,达特尔小姐一直密切地注视着我,似乎还悄悄地拿我的脸跟斯蒂福思的脸做着比较,以及拿斯蒂福思的跟我的作比较,伺机刺探这两张脸之间会透露出什么。因此,每次我朝她看时,总能看到她脸上那急切的神情、令人生畏的黑眼睛和寻根究底的额头,全都专注地对着我的脸。要不就突然从我的脸上转向斯蒂福思的脸,或者把我们俩同时摄入眼中。在这种山猫似的炯炯目光的刺探下,一当她看到我也在注意她,她毫不畏缩,反而用她那锐利的目光,更加专注地紧盯着我。虽然,不管她会疑心我做了什么坏事,我都问心无愧,也明知如此,可是我还是尽量避开她那双奇特的眼睛,我实在受不了她眼睛中那如饥似渴的光芒。
在那一整天里,她好像都弥漫在整个住宅之中。我要是在斯蒂福思房里跟他说话,就会听到外面小过道里传来她衣服的窸窣声。我跟斯蒂福思在屋后草坪上玩我们从前玩过的游戏,就看到她的脸从一个窗口移到另一个窗口,就像是神出鬼没的灯火,直到在一个窗口停下,盯住监视我们。下午我们四人一起去散步,她的瘦手就像弹簧一般,紧紧扣住我的胳臂,把我留在后面,让斯蒂福思跟他母亲往前走去,直到听不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她才跟我说话。
“你很久没上我们这儿来了,”她说,“难道你的职业真的那么迷人有趣,吸引住了你的全部心思?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我无知无识,总想得到指教。不过,这是真的吗?”
我回答说,我对自己的职业还是够喜欢的,不过我也确实不能把它说得那么有趣。
“哦!这我明白了,很高兴,因为我错了的时候,总喜欢旁人把我纠正过来。”罗莎·达特尔说,“你的意思也许是说,那工作有点枯燥吧?”
“嗯,”我回答说,“也许是有点枯燥。”
“哦!所以你需要放松放松,换换空气——需要找点刺激,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是吗?”她说,“啊,一点没错!那他是不是——呃?——也有点——我不是说你。”
她朝斯蒂福思挽着母亲散步的方向飞快瞥了一眼,让我知道她指的是谁,但除此之外,我就完全莫名其妙了。毫无疑问,我露出了困惑不解的神色。
“是不是——我没有说一定是,注意,我只是想知道——那种事是不是使他着了迷?也许使得他比平常更加疏忽,更少回来看盲目溺爱他的——呃?”
说到这儿,她又对斯蒂福思飞快地瞥了一眼,也朝我看了看,好像要看透我内心最深处的思想似的。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说,“请你别以为——”
“我没有!”她说,“哎呀呀,你可别以为我有什么想法了!我可不是个多疑的人。我只是问个问题,我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照你说的,并不是那么回事?好吧!我知道了,很高兴。”
“事实确实如此,”我不知所措地说,“斯蒂福思比往常离家更久——要是他真是这样的话,这跟我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他已经离家很久,只是刚才听你说了,我才知道。我也好久没见他了,直到昨天晚上才见到。”
“好久没见他?”
“真的,达特尔小姐,没见他。”
她一直盯着我看,这时我看到她的脸愈来愈瘦削、苍白,那条旧伤痕也伸长了,划过走了形的上唇,深入下唇,斜印在下颏。这道伤痕,还有她眼中射出的炯炯目光,确实使我感到可怕。她眼睛盯着我,问道:
“那他都在干些什么?”
我照着说了一句,这与其是对她说的,不如说是对我自己说的,我当时太惊慌失措了。
“那他都在干些什么?”她说,那焦急的神情,简直像一把火,要把她烧焦似的,“那个人在帮他干些什么呀?那人看我时,眼睛里总是带着看不透的虚假。要是你是个讲体面、守信用的人,我决不要你出卖朋友。我只要求你告诉我,现在引诱他的是什么:是愤怒?是仇恨?是骄傲?是浮躁?是妄想?是爱情?到底是什么?”
“达特尔小姐,”我回答她说,“我觉得,斯蒂福思跟我第一次来这儿时没有什么不同,我要怎么对你说,你才会相信我呢?我什么也想不出来。我坚决相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甚至连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懂。”
她仍旧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她那凶残的伤痕上出现抽搐或颤动,从而不能不使我联想到这是痛苦的表现;同时她的一个嘴角往上一翘,像是表示鄙视的样子,或者是对她所鄙视的东西表示可怜。她赶忙伸出一只手掩住嘴角——她那只手那么瘦细,那么娇嫩,以前我看到她在火炉前举起它来遮脸时,我在思想上曾把它比作细瓷——用一种快速、凶狠、感情强烈的口气说:“关于刚才说的话,你要发誓保守秘密!”说完这句话,她就一声不响了。
“我亲爱的斯蒂福思!明天早上我不等你醒来就走了。晚安!”当天晚上,我去自己的卧室时,对斯蒂福思说。
他很不愿意让我走,站在那儿,像原先在我房间里那样,伸出胳臂,两只手一边一只搁在我的肩膀上。
“雏菊,”他微笑着说——“虽然这不是你的教父教母给你取的,可是我最喜欢用这个名字叫你——我希望,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把这个名字给了我!”
“嗨,这有什么不可以呀!”我说。
“雏菊,要是日后有什么情况,把我们俩拆开,你一定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老朋友。好啦,我们一言为定。要是情况变了,把我们分开,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
“你在我心里,斯蒂福思,”我说,“既没有什么最好的,也没有什么最坏的,永远受到同等的热爱和珍视。”
第二天早上,天没大亮我就起来了,尽量悄悄地穿好衣服,然后朝他的房里瞧了瞧。他睡得很熟,舒舒服服地躺着,头枕在胳臂上,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
那时辰应期而来,而且来得很快,那时我几乎感到奇怪,在我看着他时,竟会没有什么来扰乱他的睡眠。可当时,他睡得那么安稳——让我再想念一下当时的他吧——像我在学校时常见的那样。就这样,在这寂静的时刻,我离开了。
——哦,上帝饶恕你吧,斯蒂福思!我永远不会再碰那只在爱情和友情上冷漠无情的手了。永远、永远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