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抵达亚茅斯,住进了一家小旅店。我知道,即使那位一切活人在他面前都得让位的来客,眼下还没光临佩格蒂家,她家的那间空房——我的房间——大概不久就要有人住了,因此我才住进了小旅店,在那儿吃了饭,定下了床位。
我离开旅店时,已经十点钟了。许多商店都已关上门,镇上显得冷冷清清。我心情沉重地朝佩格蒂家走去,这种心情使得巴基斯先生成了一个新的、完全不同的人物了。
我轻轻敲了敲门,出来开门的是佩格蒂先生。他见到我时,并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吃惊。后来佩格蒂下楼来时,我看她也是这样,而且以后一直如此。因此我想,在期待着那桩可怕的变故到来之时,其他的所有变故和意外都算不了什么了。
我跟佩格蒂先生握过手,然后一起走进厨房,他轻轻关上门。小艾米莉正坐在火炉边,两只手捂着脸,汉姆站在她的身旁。
我们都低声说着话,还不时停下来倾听楼上房间里有什么动静。上次来时,我还不曾想到,可是这会儿我才感到,厨房里缺了巴基斯先生,多不习惯啊!
“你真是太好了,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说。
“真的是太好了!”汉姆说。
“艾米莉,我亲爱的,”佩格蒂先生大声说,“瞧呀!大卫少爷来啦!呃,打起精神来,宝贝!你跟大卫少爷都不说句话吗?”
她全身都在颤抖,我直到现在都还能看到。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是冰冷的,我直到现在都还能感觉到。那只手唯一有生气的迹象是从我的手中抽回。接着她就悄悄从椅子上站起,溜到她舅舅的身边,俯伏在他的胸口,依旧一声不吭,全身颤抖着。
“这孩子心眼好,”佩格蒂先生用他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她那浓密的头发,说,“所以经不住这样的伤心事。大卫少爷,年轻人从没经受过这种痛苦,都会畏怯害怕,像我的这只小鸟儿一样——这是很自然的。”
她往舅舅的怀里依偎得更紧了,但是既没有抬头,也不说一句话。
“不早了,我亲爱的,”佩格蒂先生说,“汉姆来了,他是来接你回家的。呃!跟着另一个好心肠的人一块儿去吧!你说什么,艾米莉?呃,什么,我的宝贝?”
她的声音我没听见,不过佩格蒂先生低下头,好像在听她说什么,然后说:
“让你跟舅舅一块儿留在这儿?怎么,你真想这样?跟舅舅一块儿留在这儿,我的小宝贝?马上要做你丈夫的人是特意来接你回家的呀!看到这个小东西靠在像我这样一个风吹雨打的粗人怀里,谁也不会想到的,”佩格蒂先生非常得意地看着我们两个说,“可是海里的盐也没有她心里对舅舅的爱多啊——一个傻透了的小艾米莉!”
“艾米莉这样做是对的,大卫少爷!”汉姆说,“瞧!既然艾米莉想这样,而且她又这么惊慌、害怕,那就让她待到明天早上好了。我也待在这儿吧!”
“不行,不行,”佩格蒂先生说,“像你这样一个成了家的人——跟成了家差不多——是不应该一天不干活的。也不应该让你既守夜,又干活。那样不行。你回家睡觉去吧。你不用担心没人照顾好艾米莉,这我知道的。”
汉姆听从了这一劝告,拿起帽子走了。就在他吻她时——我每次见他接近她时,总觉得他天生有一种绅士风度——她好像对她舅舅依偎得更紧了,甚至想躲开她自己选的丈夫。他走后,我跟着就把门关上,免得搅了屋内的这片肃静。我关门回来时,发现佩格蒂先生还在跟她说着什么。
“好了,这会儿我得上楼去了,告诉你姨妈,大卫少爷来了,让她听了好得到一点安慰,”他说道,“你先在火炉旁坐一会儿,我亲爱的,把你那双冰凉的手烤烤暖。你用不着这么害怕,这么惊慌。什么?你要跟我一起去?——好吧!那就跟我一起去吧!——走!要是她这个舅舅让人赶出家门,只好趴在一条沟里,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说,那份得意劲,不亚于刚才那会儿,“我相信,她也会跟他一起去的啊!不过,眼看就要有另一个人了——眼看就要有另一个人了,艾米莉!”
后来,我上楼去,从我的小房间门口经过时,只见房里漆黑一团,当时我有个模糊的印象,好像艾米莉正在里面,在地板上趴着。不过,到底真的是她,还是房内杂乱的黑影,现在我就说不清了。
我坐在厨房的炉子跟前,我有那么一会儿空闲,想到漂亮的小艾米莉对死的恐惧——我认为,这就是她眼下失常的原因——在佩格蒂还没下楼前,我独自坐在那儿,数着那台时钟的滴答声,更加感到周围严肃的寂静时,我甚至还想到,对她的这种弱点,应该给予更多的宽容。佩格蒂一下来,就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一再为我祝福,还一再对我感谢,感谢我在她悲痛时给予她这么大安慰(这是她说的)。接着她请我上楼,一面呜咽着说,巴基斯先生一向喜欢我,称赞我,在他陷入昏迷以前还常常提到我。她相信,要是他能再清醒过来,看到我一定会很高兴的,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使他高兴起来的话。
当我看到他时,就觉得他再要清醒过来的可能,看来是微乎其微了。他躺在那儿,姿势显得很不舒服,头和两只肩膀全都伸在床外,半个身子趴在那只让他吃了那么多苦头、惹了那么多麻烦的箱子上。我听说,打从他无力下床开关箱子,也不能用我以前见过的那根探条保证箱子的安全后,他就要人把那只箱子放在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从此他白天黑夜就一直抱着它。现在他的一只胳臂就搁在箱子上。时光和人世,正从他身边悄悄溜走,可箱子还在那儿。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用的是解释的口气):“全是旧衣服!”
“巴基斯,我亲爱的!”佩格蒂朝他俯下身子,几乎高高兴兴地说,她的哥哥和我则站在床脚那头,“我的宝贝孩子来了——我的宝贝孩子大卫少爷来了!是他把我们俩撮合在一起的,巴基斯!你知道,是你叫他带口信的呀!你要跟大卫少爷说说话吗?”
他跟那箱子一样,一声不吭,毫无知觉,他的形象只能从箱子上得到唯一的表现。
“他就要跟着潮水一道去了。”佩格蒂先生用手掩着嘴对我说。
我的眼睛模糊起来,佩格蒂先生的眼睛也模糊了。不过我仍低声重复道:“跟着潮水一道去了?”
“海边的人,”佩格蒂先生说,“不到潮水快要退尽时,是死不了的。不到潮水涨满时,是生不出的——潮未涨满,是不能顺顺当当生下来的。他这会儿正跟着潮水一道退去。三点半钟开始退潮,半个钟头后潮水退平。要是他还能活到下次涨潮,那他就能挺过潮水涨满,然后在再次退潮时,跟着潮水一道去。”
我们都待在那儿,守着他,过了很久——好几个小时。当时,我待在他跟前,对他这样一个陷入昏迷的人,有什么神秘的影响,我不敢妄加评论。可是,当他最后开始微弱无力地说起话来时,他确实嘟嘟囔囔地说着赶车送我去学校的事。
“他开始醒过来了。”佩格蒂说。
佩格蒂先生碰了碰我,怀着异常的敬畏悄声说:“他很快就要跟潮水一道去了。”
“巴基斯,我亲爱的!”佩格蒂说。
“克·佩·巴基斯,”他声音微弱地叫道,“天底下没有比你更好的女人了!”
“你瞧!大卫少爷来了!”佩格蒂说。因为这时他睁开了眼睛。
我正要问他是不是还认得我,这时只见他竭力想伸出手来,面露欢快的笑容,清清楚楚地对我说:
“巴基斯愿意!”
这时,潮水快要退尽,他跟着潮水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