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是合乎常情的事,我推测,对许多旁人来说,也是合乎常情的,因此我不怕写出,我对斯蒂福思,从来没有像跟他绝交之后那么爱他。发现他的卑劣行径,我感到十分难过,可是我更多地想到他横溢的才华,更多地体会到他的一切好处,比过去最崇拜他时,更多地赞赏他那本可使他人格高尚、名声伟大的品质。我深深感到,自己无意中让他玷污了一家清白人家。但是我相信,要是把我带到他面前,我还是说不出一句责备他的话来。我还会十分敬爱他——虽然他不能再使我着迷——我还会十分热情地记住我对他的爱慕,还会像个精神受过伤害的小孩一样软弱,只差没有想到我们还可以重修旧好。跟他重修旧好,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念头。我觉得,像他早已觉出的那样,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一切都完了。他对我还记得什么,我至今不得而知——也许很淡漠,轻易就打发掉了——可是我对他的回忆,就像是对去世的挚友一样。
是的,斯蒂福思啊,从今以后,你永远从这本寒碜的传记的各个场景中除名了!在末日审判的宝座前,虽非出于本意,我会为控告你作证,这是我的悲哀。但是我知道,我决不会对你怒气相加或严词谴责!
我正在想着这件事,又联想到去世的巴基斯先生临终的情况,以及今天早晨汉姆那么奇怪地遥望着的远处的海面,一阵敲门声突然把我从胡思乱想中惊醒。门上本来装有一个敲门用的门环,可是传来的不是门环的敲击声,而是手敲的声音,而且敲在门的下方,像是一个孩子在敲门似的。
这声音使我吃了一惊,就像是一个听差在敲显贵人家的门。我打开门,先朝下一看,让我惊奇的是,没有看到别的东西,只有一把大伞,仿佛自己会行走似的。不过我马上就发现,伞底下原来是莫彻小姐。
“但愿他遭殃,”小女人说,在我和她那闪亮的眼睛之间,举起了她的食指,“那个该死的听差更得遭十倍殃。不过我当时相信,对她有着孩子气的恋情的,是你呢!”
“我?”我重复了一声。
“我那时知道什么啊?”莫彻小姐说着又掏出手帕,每当过上一会儿用双手把手帕捂在眼上时,她就要用脚在地上轻轻跺一下,“我看得出来,他在阻碍你,又在欺骗你;我也看出,你在他手中,就像是软化了的蜡烛似的。他们把我给骗了,我还为他们转交了一封信给那可怜不幸的女孩子。现在我完全相信,她跟故意留下来不走的利提摩说话,就是从收到这封信开始的!”
听了莫彻小姐揭露的这一切背信弃义的行径,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呆立在那儿看着她。她一直在厨房里来回走着,走得气都喘不过来了。后来她又在炉栏上坐了下来,用手帕擦干脸,好长时间没有做声,也没有旁的动作,只是摇着头。
“我一直在四乡巡回,”后来她终于补充说,“前天晚上到了诺里奇,科波菲尔先生。我在那儿碰巧发现他们鬼鬼祟祟地来来去去,可是没见你跟他们在一起——这很奇怪——于是引起了我的疑心,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昨天晚上,我搭乘上从伦敦来经过诺里奇的公共马车,今天早晨来到这儿。可是,唉,唉,唉!太晚了!”
可怜的小矮人莫彻,在一番哭诉和悔恨之后,感到寒冷难当,便在炉栏上转过身子,把一双湿漉漉的小脚插进炉灰里取暖。她坐在那儿,望着炉火,像个大玩具娃娃似的。我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心里想着这番不幸的事,眼睛也看着炉火,偶尔还朝她瞥上一眼。
“我得走啦!”她终于说,说着站起身来,“天已经很晚了。你不会不相信我吧?”
她问我话的时候,盯着我的是以往那种犀利的目光,她的问话又这样咄咄逼人,使我不能十分坦白地说出个“不”字来。
“好,你听着!”她朝门口走去时,突然转过身来大声说道,一面又举起食指,用狡黠的目光看着我,“根据我所听到的——我的耳朵永远是敞开的,我不能不施展出我的全部本领——我有理由推测,他们是去国外了。不过要是他们一旦回来,即使其中任何一个回来,只要我还活着,一定会比别人更快知道,因为我是个走四方的人。不管我知道了什么消息,我一定让你也知道。我要是能为那个受骗的可怜女孩做点什么,我一定诚心诚意地去做,老天作证。利提摩后面跟着个小莫彻,比跟着条猎狗还厉害呢!”
她说最后这句话时,我看到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我就毫无保留地相信她了。
第二天早上,佩格蒂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跟我会合,然后我们三人一早就来到公共马车售票处。葛米治太太和汉姆已经在那儿等着送我们。
佩格蒂先生在来伦敦的路上,告诉我说,他想先去见见斯蒂福思老太太,对此我并不是没有想到。我认为,这件事我应该帮助他,同时我还可以在他们之间进行调停,尽量不要让那位做母亲的难受。所以,当天晚上我就给斯蒂福思太太写了一封信,尽量委婉地告诉她,佩格蒂先生受到什么伤害,他的伤害我也有份。我说,佩格蒂先生虽是个普通人,但是人品极其正直高尚。我不揣冒昧,盼望她在他心情沉痛之时,不惜屈尊见他一面,并写明下午两点到她家。一大早,我就亲自将这封信交由第一班邮车送去。
到了约定的时间,我们来到了她家门口——在这家人家,几天前我还曾那么愉快地待过,我那青年人的信任和热心,也曾在这儿自由地流露过。但是打那以后,这家人家就把我摒之门外了,对我来说,现在它已经成了一片满目荒凉的废墟了。
我从斯蒂福思母亲脸上立刻看出,她已经从自己的儿子那儿,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了。她的脸色很苍白,那种忧虑的程度,绝不是我的那封信所能引起的;何况她的那种爱子之心,一定会对我的信产生疑问,因而会使我的那封信更显得软弱无力。我觉得,她比我过去所认为的更像她的儿子了,同时我也觉得,并非看到,佩格蒂先生也看出这种相像来了。
佩格蒂先生把帽子夹到腋下,在胸口摸到艾米莉的信,掏出来展开,递给了她。
“太太,请你看看这封信,这是我外甥女亲笔写的!”
她以同样威严、冷静的态度看了看信——我能看出,信的内容一点也没有使她感动——看完后,把信还给了佩格蒂先生。
“她这儿说,‘除非他把我娶作太太带回来,’”佩格蒂先生用手指指着这句话说,“我到这儿来,就是想知道,太太,他能不能履行这句话。”
“不能。”斯蒂福思太太回答说。
“为什么不能?”佩格蒂先生问。
“办不到,那样他就要失身份了。你不能不知道,她太配不上他了。”
“你可以把她提高呀!”佩格蒂先生说。
“她没有受过教育,无知无识。”
“她也许不是那样,也许是那样,”佩格蒂先生说,“我可认为不是那样,太太,不过对这类事,我断定不了。那你就教育她,提高她吧!”
“我本来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明白,既然你逼我说,那我就说了。即使别的不说,就凭她有那么些寒碜的亲戚,这件事也就不可能办到了!”
“请听我说一句,太太,”佩格蒂先生心平气和地慢慢说道,“你知道,疼你的孩子是怎么一回事,我也一样知道。我的这个外甥女儿,即使是我亲生孩子的一百倍,我对她的疼爱,也不能再深了。可是,你不知道把孩子丢了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要是世界上的金银财宝全是我的,为了能把她赎回来,我也可以一个子儿都不留!这次只要你能救她,不让她丢脸,我们永远不会让她因我们丢脸。我们这些眼看着她长大的人,跟她一块儿过日子的人,多年来把她当命根子的人,从今以后,一个也不再见到她那可爱的小脸蛋,我们都情愿。我们情愿一切都由着她;我们情愿从远处惦念着她,好像她是在另一个太阳和天空下;我们情愿把她托付给她的丈夫——也许还有她的孩子——一直等到我们在上帝面前全都一律平等的时刻,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他这番看似粗鲁的雄辩,并不是全无效果。斯蒂福思太太虽然仍保持着她那傲慢的态度,可是答话的口气已经有所软化,她回答说:
“我不做任何辩护,我也不做任何反驳,不过我很抱歉,我不得不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这样的婚姻,会损害我儿子的事业,毁掉他的整个前途。这种事,现在绝不可能有,今后也永远不会有,没有比这一点更清楚的了。如果要做什么别的赔偿——”
“我正看到一张相像的脸,”佩格蒂先生闪着坚定而炯炯的目光,插嘴说,“这张脸,跟在我的家里,在我的火炉旁,在我的船上——还有哪儿没有?——看着我的那张脸,一模一样。看起来笑嘻嘻的,很友好,可是竟这般阴险奸诈。想到这一点,我就气得简直要发疯。要是这张相像的脸,想到要用钱来赔偿对我那孩子的糟蹋和摧残时,竟没有发烧通红,那就跟那张脸一样坏了。而这张脸竟还是一位太太的,我认为那就更坏了。”
这时,她的神色突然变了,气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抓住椅子的扶手,用一种不容分说的态度说:
“你在我们母子之间,挖了这样一道深沟,你拿什么来赔偿我?你的爱比起我的爱来,算得了什么?你们的离散,比起我们的离散来,又算得了什么?”
“你用不着害怕我会拦住你,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了,太太,”说着他就朝门口走去,“我来时,没抱什么希望,我走时,也不指望什么。我已经做了我认为应该做的事。不过我从来不曾指望,在我站立的这个地方,能得到什么好处。这家人对我和我家的人太凶恶了,凶恶得简直使我脑子变得不正常,根本就不指望什么了。”
说完这话,我们就走了,把她撂在了椅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一幅仪态高贵、面目端正的画像。
佩格蒂先生从他妹妹的现款中,拿了他名下遗产中的一小笔钱,我认为这还不够维持他一个月的生活。他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写信给我。然后他背上油布袋,拿起帽子和手杖,和我们两人告别。
每当黄昏时分降临,每当我半夜醒来,每当我仰望月亮星星,每当我看到瓢泼大雨,听到凄厉风声,我总是会想到那位可怜的流浪汉,孑然一身,艰辛地跋涉前行,并且记起他说的那句话:
“我要走遍天涯海角,去找我的外甥女儿。要是我出了什么岔子,记住,我要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仍爱我的宝贝孩子,我原谅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