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朵拉一订了婚,就把这事写信告诉爱格妮斯。写的是一封长信,信中我千方百计想让她知道,我是多么幸福,朵拉是多么可爱。我求爱格妮斯,千万不要把这看成是一场未经考验、日后会见异思迁的感情游戏,也不要把这看作我们时常作为笑谈的那类儿时幻想。我向她保证,这次恋爱实在是深不可测,同时说,我相信,这是前所未有的。
这一天,我跟佩格蒂一起回我的寓所。我们上楼时,我要佩格蒂注意,克拉普太太放的那些绊脚的东西,突然不见了,而且楼梯上还有新的脚印。再往上走时,我发现我外间的门开着(本来是关着的),里面还有声音,我们俩都感到非常奇怪。
我们俩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跟着走进了起居室。我们发现,在屋里的不是别人,竟是我的姨婆和狄克先生,这着实使我大吃一惊!姨婆正坐在一堆行李上喝茶,面前放着两只鸟儿,膝盖上趴着一只猫,活像一个女鲁滨逊。狄克先生若有所思地靠在一只大风筝上,就是我们时常一块儿出去放的那种。他身旁堆的行李更多!
“我亲爱的姨婆!”我叫道,“啊,这真是件想不到的大喜事!”
姨婆跟我亲热地互相拥抱,狄克先生跟我热烈地握手。克拉普太太正忙着在那儿沏茶,真是再殷勤也没有了。她亲切地说,她早就料到,科波菲尔先生见了他亲爱的亲戚,一定要心都跳到嗓子眼里去了。
“喂!”姨婆对佩格蒂招呼说,看到她那副威严的样子,佩格蒂显得有点害怕,“你好吗?”
“你还记得我姨婆吧,佩格蒂?”我说。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孩子,”姨婆喊了起来,“别再用那个南海岛屿的名字叫这个女人了!要是她已经结了婚,不用叫那个名字,那就再好也没有了,你为什么不用她改过的名字呢?你现在叫什么——佩?”我姨婆说,她把佩格蒂叫作“佩”,作为对那个讨厌的名字的一种让步。
“巴基斯,小姐,”佩格蒂说着屈了屈膝。
“好!这还像个人的名字,”姨婆说,“这名字听起来,好像你就用不着传教士再来教化一番了。你好吗,巴基斯?我想你好吧。”
听到我姨婆这几句和蔼的话,又见她伸过手来,巴基斯受到了鼓励,便走上前去,握住了她的手,并屈膝行礼答谢。
“我看,我们都比从前老了,”姨婆说,“你知道,我们从前只会过一次面。那一次,我们闹得真算是够好的!特洛,亲爱的,再给我来杯茶。”
我恭恭敬敬地给姨婆递上一杯茶,她仍跟往常一样,腰板笔挺。我大着胆子劝她别坐在箱子上。
“我给你搬张沙发过来,要不把安乐椅给你拖过来,姨婆,”我说,“你为什么要坐得这样不舒服呢?”
“谢谢你,特洛,”姨婆回答说,“我喜欢坐在我的家产上。”说到这儿,姨婆狠狠地朝克拉普太太看了一眼,对她说,“我们不用劳你伺候了,太太。”
“我走以前,要不要再在茶壶里加点茶叶,小姐?”克拉普太太说。
“不用了,谢谢你,太太。”我姨婆说。
“要不要我再拿块奶油来,小姐?”克拉普太太说,“要不,给你来几只新下的鸡蛋尝尝?还是给你烤一点熏肉片来?我没有为你亲爱的姨婆效劳的地方了吗,科波菲尔先生?”
“没有啦,太太,”我姨婆回答说,“这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克拉普太太一直满脸堆着笑容,表示自己的脾气很好,老是把头歪在一边,表示自己的身体柔弱,不断地搓着双手,表示愿意做一切值得做的事情。这会儿,她自顾自笑着,歪着头,搓着手,一步步地退出房间。
“狄克!”我姨婆说,“我以前对你说过,有些人善于趋炎附势,爱拍有钱人的马屁,你还记得吗?”
狄克先生——带着颇为吃惊的神情,就像他已经忘了似的——急忙回答说,记得。
“克拉普太太就是这样的人,”我姨婆说,“巴基斯,有劳你照看一下茶,再给我来一杯,因为我不喜欢那个女人给我倒。”
我很了解我的姨婆,我知道她心里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这次来,不了解她的人是远远无法猜到的,一定要重要得多。我注意到,当她以为我专心在做别的事情时,就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而且,尽管她表面上仍保持着坚强和镇静,内心却好像有着一种罕见的犹豫不决。看到这种情况,我心里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了;我的良心在对我嘀咕说,有关朵拉的事,我还没有告诉过她呢。会不会是这件事情呢,我心里真纳闷!
我知道,只有在她自己认为合适的时候,她才会说,因而我就在她身旁坐下,跟鸟儿说说话,跟猫儿逗逗乐,竭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绝没有若无其事,即使在姨婆背后靠在大风筝上的狄克先生,不是一有机会就偷偷对我摇着头,还暗中用手指指姨婆,我也装成像若无其事的样子。
“特洛,”姨婆喝完茶,仔细把衣服捋平,抹抹嘴,终于开口说,“你用不着走开,巴基斯!——特洛,你有没有站稳脚跟,能不能自己靠自己?”
“我希望我能,姨婆。”
“你想想,能不能?”姨婆问。
“我想我能,姨婆。”
“那么,你说说,我亲爱的,”姨婆郑重其事地看着我说,“今天晚上为什么我要坐在我的这些家产上?”
我摇摇头,猜不出为什么。
“因为,”我姨婆说,“这是我的全部家产了。因为我倾家荡产了,我亲爱的!”
即使这幢房子,连同我们所有的人,全都倒进河里,我也不会比这更吃惊了。
“这事狄克知道,”姨婆说,一面把手轻轻放在我的肩上,“我倾家荡产了,我亲爱的特洛!我在世上的财产,除了那幢小房子外,全在这房间里了。那幢小房子,我留给珍妮特去出租了。巴基斯,今天晚上我得给这位先生找个过夜的地方。为了省钱,也许你能替我在这儿想点办法。随便怎么样都行。只是今儿一个晚上。明天我们再细细谈这件事。”
姨婆一下子扑在我的脖子上,哭着说,她只是为我感到难过,这使得我从惊诧中,从为她担忧——我的确为她担忧——中惊醒了过来。不过只一会儿工夫,她就抑制住伤感,用得意多于失意的口气说:
“我们应当勇敢地应付逆境,不要让逆境把我们吓倒了,我亲爱的。我们得学着把这出戏唱完。我们要忘掉不幸,好好活下去,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