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乍一听到姨婆的消息,十分震惊,完全失去了常态;一等恢复了镇静,我就对狄克先生提议,先去杂货铺,占用一下佩格蒂先生最近空出来的那张床再说。
我本想从狄克先生那儿打听一下,我姨婆怎么会一下子倾家荡产的,可是他却一无所知。这本是我早该料到的。有关这件事,他唯一能说得出来的是,前天我姨婆对他说,“我说,狄克,我把你看成是个能安处逆境、随遇而安的人,你真的是吗?”他就说,是的,他希望是这样。接着,我姨婆说,“狄克,我倾家荡产了。”于是他就说,“哦,真的!”然后姨婆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他听了非常高兴。后来他们就到我这里来了,路上还喝了瓶装的黑啤酒,吃了夹心面包。
姨婆用茶匙喝着热麦酒,吃着往酒里蘸过的烤面包条,一副安闲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即便有点矫揉造作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
“特洛,”她说,“一般说来,我是不喜欢生人的,不过,你知道吗?我见了你那个巴基斯,倒有点喜欢上了!”
“听到你这么说,我比得到一百镑钱还高兴呢!”我说。
“世界上的事真奇怪,”姨婆摸了摸鼻子说,“那个女人怎么会有那么个怪名字的,真让我不明白。我总觉得,一个人生下来就叫杰克逊什么的,或者像这样一类的名字,要方便得多。”
“也许她也是这么想的。她有那名字,并不是她的错。”我说。
“我想也不是,”姨婆回答说,对我的说法勉强承认,“不过那名字实在让人难受。好在她这会儿叫巴基斯了。这名字倒还舒服点。巴基斯可真疼你呢,特洛。”
“为了表明这一点,不管什么,没有她不肯做的,”我说。
“我也相信,没有她不肯做的,”姨婆说,“这可怜的傻婆子,刚才一直说好说歹地求我,要我允许她把她的钱拿出来给我们——因为她的钱太多了。真是个傻婆子!”
我姨婆确实乐得把眼泪都滴到热酒里去了。
“她是已经出世的人中最让人可笑的一个。”姨婆说,“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跟你那个娃娃一样的妈妈在一起,当时我就看出来了,她是所有人中最叫人可笑的人。不过这个巴基斯,可有许多好的地方!”
她假装着大笑,乘机用手抹了抹眼睛。接着,又一面吃着烤面包,一面继续说着。
“啊,我的天!”姨婆叹息着说,“我全知道了,特洛!你跟狄克出去时,巴基斯跟我说了不少事。我全都知道了。依我看,真不知道这般可怜的女孩子,都想往哪儿去。我真奇怪,她们竟没有对着壁炉撞出脑浆来。”姨婆说,她这种想法,可能是由于想到我的事情引起的。
“可怜的艾米莉!”我说。
“哦,别跟我说什么可怜不可怜了,”姨婆说,“她还没惹出这么多麻烦来之前,就该想到了。吻我一下,特洛。你这么早就经历这种事,我真难过。”
当我俯身过去要吻她时,她把酒杯顶住我的膝盖,把我拦住,接着说:
“哦,特洛,特洛!那么你觉得你这是在恋爱了!是吗?”
“哎呀,姨婆!”我叫了起来,脸涨得要多红有多红,“我一心一意地爱她。”
“爱那个朵拉?真的!”姨婆回答说,“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小东西非常迷人,是吗?”
“我亲爱的姨婆,”我回答说,“她是怎样一个人,谁也想象不出来!”
“哦,还不傻吧?”姨婆说。
“傻?姨婆!”
说真的,我从来没有想过朵拉傻不傻的问题,连一刹那都没有想过。我当然不喜欢这个想法。不过,因为完全是个新念头,所以我有点愣住了。
“不轻浮吧?”姨婆问。
“轻浮?姨婆!”在重复这种大胆的揣测时,我不由得怀着重复前一个问题时的同样感情。
“好啦,好啦,”姨婆说,“我不过问问罢了,我并没有看轻她的意思。可怜的小两口儿!那么,你这是认为,你们两个是天生的一对,要像两块好看的糕点,摆在晚餐席上那样过一辈子,是吗,特洛?”
姨婆问我时,态度非常和蔼,口气非常温柔,一半开着玩笑,一半忧心忡忡,令我大为感动。
“我知道,姨婆,我们还年轻,没有经验,”我回答说,“我得说,我们说的话,想的事,还有许多地方难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以保证,我们的确真心相爱。要是我认为,有一天朵拉会另爱别人,不爱我,或者我会另爱别人,不爱朵拉,那我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想,我会发疯的!”
“哦,特洛!”姨婆说,一面摇着头,一面神情严肃地微笑着,“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
“我认为一个人,特洛,”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性格虽然柔顺,用情却很至诚,这使我想起那个娃娃来。至诚,才是一个人应该寻求的,从而使一个人有所依靠,有所进步,特洛。得有专一的、彻底的、实心实意的至诚!”
“要是你知道朵拉有多至诚就好了,姨婆!”我喊了起来。
“哦,特洛,”姨婆又说,“瞎了眼啦,瞎了眼啦!”这时,不知为什么,我模模糊糊地觉得,那本该像云彩般掩护住我的东西,不幸已经缺失了。
“不过,”姨婆说,“我并不是要让两个年轻人扫兴,弄得他们不高兴。因此,虽然这只是一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之情,但是这种少男少女之间的爱慕往往——注意!我说的是‘往往’,不是‘总是’——归于泡影;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对待,希望有一天会有幸福的结局。不管怎么说,为了这个结局,我们有的是时间!”
总的说来,这一番话,在如痴如狂的热恋情人听来,是不太舒服的。不过,我能对姨婆说出心事,我还是很高兴的,而且我还想到她已经累了,于是为她对我的这种关心,以及对我的其他恩惠,热诚地向她表示感谢,又对她温柔地道了晚安。于是她就拿起睡帽,到我的卧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痛苦啊!我想了又想,现在,我在斯潘洛先生的眼里,是个穷小子了,已经不是向朵拉求婚时我自己以为的样子。我应该把我现在的经济情况,如实地告诉她,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尽可以让她解除婚约。想到我在这漫长的习业期间,一点没有收入,我应该设法谋生,做点什么来帮助我姨婆才对,可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我还想到,自己口袋里一文不名,穿着破旧的外衣,想要给朵拉买点小礼物都不可能,更不要说骑灰色骏马和其他的排场了!虽然我也知道,我净是这样念念不忘自己的苦恼,是卑鄙、自私的,为这我感到难过;但我对朵拉如此钟情,不由得不那么想。我没有多为姨婆想想,少想想自己,我知道,这很卑鄙。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自私,就是没法跟朵拉分开;要我把朵拉撇在一旁,去想别人,我办不到。那天晚上,我是多么伤心痛苦啊!
我很快就得出结论,我第一步应该采取的行动是,设法取消我的学徒合同,看看能不能收回学费。
我对斯潘洛先生提出这一要求,我会遭受多大的损失,谁也不知道。这就等于求他开恩,判我去充军,永远离开朵拉。
“要求解除你的合同,科波菲尔?解除合同?”
我态度坚决地对他解释说,除非我自己去谋生,要不,我真不知道今后我的生活所需打哪儿来。我说,我并不担心自己的前途——关于这一点,我特别做了强调,仿佛要对他暗示,将来我一定仍有资格做他的女婿——不过,在目前,我不得不靠自己想办法。
“科波菲尔,听了你的话,我非常难过,”斯潘洛先生说,“难过极了。不过,不管你说的是什么理由,解除合同可不是一件寻常的事。这不合乎我们这一行的程序。决不能随随便便开这种先例,这不合适。决不合适。”
我怀着一种失望的心情,离开了事务所,朝寓所走去。这种失望的心情,我现在想起来还感到内疚,因为我知道,主要还是因为想到我自己引起的(虽然也总跟朵拉有关)。
我正在设想遇到最坏的情况,考虑将来遇上最严峻的境况时该怎么办,后面突然驶来一辆出租马车,在我的跟前停了下来,我不由得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白嫩的手从车窗中朝我伸出,一张脸望着我微笑。我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是它在那个有着宽大扶手的老橡木楼梯上回转过来的时候,是我把它那种温柔的美跟教堂的彩色玻璃联想在一起的时候。打那以后,我每看到这张脸,就有一种宁静和幸福的感觉。
“爱格妮斯,”我高兴地叫了起来,“哦,我亲爱的爱格妮斯,全世界的人中,见到你我最高兴了!”
“这是真的吗?”她用热情友好的口气说。
“我非常想跟你谈谈!”我说道,“只要见到你,我心里就不知轻松了多少!要是我有一顶魔术师的帽子,我谁都不想见,只想见你!”
“什么?”爱格妮斯问道。
“哦,也许先见一见朵拉。”我红着脸承认。
“当然,我也希望,你先见朵拉。”爱格妮斯笑着说。
“可是第二个就是你了!”我说,“你要去哪儿呀?”
她要到我的寓所去看我的姨婆。爱格妮斯说,她这次来伦敦,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她父亲也跟她一起来了,还有乌利亚·希普。
“现在他们合伙了,”我说,“这个混蛋!”
“是的,”爱格妮斯说,“他们来这儿处理一点业务,我也趁机跟着来了。你不要以为我这趟来,全是为了看朋友,完全没有私心,特洛,因为——我怕我的偏见太厉害了——我不愿让爸爸单独跟乌利亚一起出门。”
“他还是照旧施加影响,要威克菲尔先生听他的吗,爱格妮斯?”
爱格妮斯摇着头。“我们家已经大变样了,”她说,“你恐怕都不认得那可爱的老屋了。他们跟我们住在一起了。”
“他们?”我问。
“希普先生跟他母亲。他就住在你住过的那个房间里。”爱格妮斯说着,抬头看着我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