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住在我们家,主要的坏处是,”爱格妮斯说,“我不能像我盼望的那样,跟爸爸亲近了——乌利亚·希普老是插在我们中间——我不能像我想要的那样,紧紧护住他了(要是这种说法不算太过的话)。不过,如果有什么欺诈和阴谋想要伤害爸爸的话,我希望纯洁的爱心和忠诚,最终能战胜世界上的一切邪恶和灾难。”
一种我从来不曾在别人脸上见过的明媚笑容,突然消失了,甚至就在我想到,这笑容是多么美好,我过去对这是多么熟悉时,突然消失了。随着脸上神色的迅速变化,她问我说(这时我们很快要走到我住的那条街了),我知不知道我姨婆景况变糟的经过。我回答说不知道,姨婆还没有告诉过我,爱格妮斯就陷入了沉思,我似乎觉得,她挽着我的胳臂在颤抖。
我们来到寓所,只见姨婆独自一人,神情有些激动。原来她跟克拉普太太刚发生过争执,事端是有关一个抽象的问题:这套公寓房里住女眷是否合适。
我们开始谈起了姨婆的损失,我就把当天上午我所做的事告诉了她们。
“你考虑得太不周到了,特洛,”我姨婆说,“不过用意是好的。你是个心地厚道的孩子——我想现在我得说青年了——有了你,我感到很骄傲,我亲爱的。这真是太好了。好吧,特洛,爱格妮斯,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谈谈贝特西·特洛伍德的情况吧,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发现,爱格妮斯的脸色发白,非常留神地看着我姨婆。姨婆用手拍着她的猫,也很留神地看着爱格妮斯。
“贝特西·特洛伍德,”我姨婆说,有关钱财的事,她原本是从来不对人说的,“我说的不是你姐姐,特洛,我亲爱的,我这是说的我自己——她有过一些财产。究竟有多少,这没有关系,反正够她生活的。而且还有得多。因为她积攒下一点,加上去了。有一段时间,贝特西把钱都买了公债;后来,她听从她的业务代理人的话,投资在用地产做抵押的贷款上。这项投资很好,她获利不少,直到全部收回贷款。我在谈到贝特西时,是把她当成一条战舰来看的。好了,这时贝特西得四下里看看,寻找新的投资路子了。当时,她认为自己比她的业务代理人还精明了,因为她觉得她的业务代理人——我说的是你父亲,爱格妮斯——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精明了。所以她就想到亲自来处理投资。”姨婆说,“于是,她把资金投到国外市场上。最后,证明这个市场十分糟糕。一开始,她投资打捞沉船,也就是打捞财宝,”我姨婆解释说,揩了揩鼻子,“结果又赔了。后来在矿业上又吃了亏。最后,为了想挽回败局,她又在银行业投资,又赔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根本闹不清银行股票还值多少钱,”我姨婆说,“不过我想,最低票面价值总是有的。可是,那家银行在世界的另一头,我只知道,它一下垮了,一无所有了。不管怎么说,它彻底倒了。永远也不会付,永远也付不出你那六便士了。可贝特西的六便士全在那儿啊。这就是我那六便士的下场。没什么可说的了,多说反而坏事,越说越糟!”
姨婆就这样结束了她这番颇具哲理性的谈话,带着一副得意的神色看着爱格妮斯,爱格妮斯的脸上也渐渐恢复原来的颜色。
“亲爱的特洛伍德小姐,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吗?”爱格妮斯问道。
“我希望,说这些就足够了,孩子,”姨婆说,“要是还有钱可亏的话,那我敢说,事情绝不会就此终结。贝特西一定还会想法把这些钱同样亏个精光,给这个故事再加上一章的。不过,她没钱可亏了,因此,故事也就到此为止了。”
听这番话的时候,一开始爱格妮斯是屏气敛息的。现在虽然脸上仍红一阵白一阵,不过呼吸渐渐地自在多了。我想,我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我认为,她怕她那位不幸的父亲,多少应该为这事负责。我姨婆把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笑了起来。
“我一直在想,特洛,”爱格妮斯迟疑地说,“要是你有时间——”
“我有很多时间,爱格妮斯。下午四五点钟以后,我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早上一早,我也有空闲时间。不管怎么样,”我说,想到自己花那么多时间,在伦敦的大街上到处溜达,在诺伍德路上来来去去,觉得有点脸红,“我有的是空闲时间。”
“我想,你要是有个当秘书的事儿做,”爱格妮斯走到我跟前,低声对我说,她的口气那么温柔,那么体贴,那么关心,直到现在仍在我耳边回响,“你不会介意吧?”
“我怎么会介意呢,我亲爱的爱格妮斯?”
“因为,”爱格妮斯接着说,“斯特朗博士已经照他原来的心愿退休了,住到伦敦来了。我知道,他曾问过我爸爸,能不能给他推荐一个秘书。你想,他要是能有个他从前的得意门生在他身边,那不比任何别的人更好吗?”
“亲爱的爱格妮斯!”我说,“要是没有你,我能做得了什么啊!你永远是保护我的吉神。我早就对你说了,对你,我心里一向都是这样想的。”
就在这时,听见有人敲门。
“我想,”爱格妮斯的脸色一下变白了,说,“这是爸爸。他答应我说,他要来的。”
我打开门,进来的不仅有威克菲尔先生,还有乌利亚·希普。我有一些时候没有见到威克菲尔先生了,听爱格妮斯说了以后,我原本已经料到,他一定有了很大变化,可是没有想到,他的样子还是让我大吃一惊。
“我说,威克菲尔!”我姨婆说,这时他第一次抬起头来望着她,“我正在告诉你女儿,我是怎样亲自处理自己的资金的,因为你在业务上已经愈来愈生疏,所以我就不愿把钱交给你管理了。我们正在一块儿商量今后的办法,商量得很不错,一切事情都考虑到了。我的意见是,爱格妮斯一个人,就抵得上你们整个事务所。”
“要是允许我这个卑鄙的人冒昧插上一句的话,”乌利亚·希普扭了扭身子,说,“那我得说,我完全赞同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的说法。要是爱格妮斯是个合伙人,那我就太高兴了。”
“你自己是个合伙人了,你知道,”我姨婆回答说,“我想,你大概够称心了吧。你觉得怎么样,先生?”
这个问题问得特别不客气,希普先生在回答时,很不自在地抓紧他拎着的那只蓝提包,回答说,他很好,谢谢我姨婆,希望她也这样。
“还有你,科波菲尔少爷——我应该说科波菲尔先生,”乌利亚接着说,“我希望你也很好!即使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很高兴见到你,科波菲尔先生。”这话我倒相信,因为他说起这个来,好像津津有味似的。“眼下的情况,并不是你的朋友们希望你遇上的,科波菲尔先生。不过,要造就一个人,靠的不是钱,得靠——到底靠什么,我能力太卑微,实在没有本领表达,”乌利亚谄媚地一扭身子说,“不过靠的不是钱!”
说到这儿,他跟我握手,不过不是平常的握法,而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像握住水泵的手柄似的,握住我的手上下摇动,看来他显得有点怕我。
“乌利亚·希普让我大大地省心了,”威克菲尔先生说,用的是呆板的声调,“有这样一个合伙人,我精神上的重担就放下了,特洛伍德。”
我知道,这些话全是那只红狐狸撮弄他说的,意在要威克菲尔先生自己出来,证实他的那些弄得我一夜没有睡好的话没有错。我又看到他脸上那种让人讨厌的笑容,也看到他那么留神地注视着我。
“你走不走,爸爸?”爱格妮斯焦灼地说,“你跟特洛和我一块儿走回去,好不好?”
我相信,要不是乌利亚先有举动,威克菲尔先生一定会先看看这位大人物的脸色,然后才回答的。
“我已经跟人约好了,”乌利亚说,“是业务上的事。要不,我一定乐意跟我的朋友在一起。不过,我让我的合伙人代表本事务所好了。爱格妮斯小姐,再见!科波菲尔少爷,再见!向贝特西·特洛伍德小姐致以我卑微的敬礼。”
说完这几句话,他用大手向我们送了一个飞吻,又像个假面具似的朝我们瞟了一眼,接着便退出去了。
我们坐在那儿,谈起在坎特伯雷时的愉快往事,谈了有一两个小时。威克菲尔先生现在单独跟爱格妮斯在一起了,过不多久便有些恢复往日的神态,不过总有着一种永远摆脱不了的沮丧。尽管如此,他还是高兴起来了。当他听到我们追忆起旧日的那些生活琐事时,有许多他都记得很清楚,显然显得很高兴。他说,这会儿又像回到只有爱格妮斯和我跟他相伴的那些日子了,他真希望老天爷永远别让那种日子改变。我确信,爱格妮斯那温柔平静的脸,她往他胳臂上一碰的手,对他都有影响,能在他身上显出奇效。
我姨婆(这段时间里,她差不多一直跟佩格蒂在里面的房间里忙碌着)不想陪他们去他们的住处,但一定要我陪了去,所以我就去了。我们一起在那儿吃了晚饭。饭后,爱格妮斯像从前一样,坐在父亲的身边,为他倒酒。她倒多少,他就喝多少,并不多要——像个小孩似的。暮色渐渐降临,我们三人一块儿坐在窗前。到了天快黑时,他在沙发上躺了下来,爱格妮斯为他垫好枕头,弯腰在他身上俯了一会儿。当她回到窗子跟前时,天还不太黑,我看到她眼里闪着泪花。
我祈求上苍,永远不要让我忘记这位有着爱心和忠诚的好姑娘。因为如果我忘了,我也就快完了,那样我就更渴望记住她了!有了她这样的榜样,我就有了良好的决心,使我的软弱变为坚强,我头脑中混乱的热情和不定的目标,在她的指点下,便有了方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因为她在指点我时,是那么谦逊,那么温柔,连规劝我的话都不肯多说——因此,我这一辈子所以还能做一点好事,所以没有做什么坏事,我真诚地相信,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
我们在黑暗中坐在窗前。她对我谈起了朵拉,听我称赞朵拉,她也称赞朵拉。她在朵拉那小仙女的身上,洒上了她自己纯洁的光辉,因而使朵拉在我眼中,更觉得可贵,更觉得天真!哦,爱格妮斯,我童年的姐妹啊,要是当时我就知道多年以后才知道的事,那该多好啊!
我下楼出门时,看到街上有个乞丐。当我掉头望着窗口,想着爱格妮斯那天使般的恬静眼神时,那个乞丐,像那天早上的回声似的,嘟囔了一句,使我大吃一惊。他嘟囔的是:“瞎了眼啦!瞎了眼啦!瞎了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