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月已经过去,伴娘也都回去了,我跟朵拉坐在自家的小屋里,由于往日谈情说爱时那种怡人有趣的情调,可以说,已经完全没有了,因此,我觉得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在管理家务方面,我怀疑,两只小鸟都不一定比我跟朵拉外行。当然,我们有一个女仆,她替我们管理家务。直到现在,我心里都还暗自相信,她一定是化了装的克拉普太太的女儿。玛丽·安在的时候,我们吃尽了她的苦头。
“我的宝贝,现在已经五点了,我们本该四点钟就吃晚饭的啊!”
朵拉无奈地看了看钟,隐约地表示,她认为是钟走得太快了。
“亲爱的,”我说,“你看,你是不是最好说玛丽·安几句?”
“哦,不行,对不起!我不能说,多迪!”朵拉说。
“为什么不能呢,亲爱的?”我温柔地问道。
“哦,因为我是一个小笨蛋,”朵拉说,“而她又知道我是个小笨蛋!”
我认为,要想建立管束玛丽·安的规矩,这种想法是不行的,因而皱了皱眉头。
“哦,我这个坏孩子,脑门上的皱纹多难看啊!”朵拉说,因为她仍坐在我的膝盖上,就用铅笔描我脑门上的皱纹,还把铅笔放在红嘴唇上润了润,以便画得更黑些,一面还俏皮地装出很卖力的样子,逗得我高兴得禁不住笑了起来。
“这才是个乖孩子呢,”朵拉说,“笑起来,这脸蛋可就好看多了。”
“我的好太太,”我说,“有时候,我们得认真一点。来,坐在这张椅子上,靠拢我!把铅笔也给我!好了!现在让我们正正经经地来谈一谈。你知道,亲爱的,”——我握着的是一只多么娇小的手!看到的是一枚多么小巧的婚戒啊!——“你知道,我的爱,一个人没有吃饭就得外出,是不太舒服的。你说是不是?”
“是——的!”朵拉有气无力地低声回答。
“我的爱,你怎么在发抖呀!”
“因为我知道,你呀,就要骂我了。”朵拉语气可怜地说。
“我的宝贝,我只是想讲道理给你听呀!”
“哦,讲道理比骂还要糟啊!”朵拉绝望地叫了起来,“我不是为了听人讲道理才结婚的。要是你打算跟我这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讲道理,你应该早告诉我的呀,你这个狠心的孩子!”
我想要安抚她一番,可是她却把脸转向一边,把鬈发从这面甩到另一面,同时还说,“你这个狠心的、狠心的孩子!”说了好多次,弄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此我心神不定地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然后又回到她跟前。
“朵拉,我亲爱的!”
“不,我不是你的亲爱的。因为你一定后悔跟我结婚了,要不,你不会净跟我讲道理的!”朵拉回答说。
她这样无理地责备我,我感到很委屈,因而使我来了勇气,摆出一副认真的样子。
“好了,我亲爱的朵拉,”我说,“你太孩子气了,净说些不合情理的话。我相信,你一定还记得,昨天,我晚饭只吃了一半,就不得不出去了;前天,由于匆匆忙忙地吃了半生不熟的小牛肉,弄得我很不舒服;今天呢,完全没有吃上饭。——至于早饭我们等了很久,我都怕说了——到时候,竟连水都没有烧开。我亲爱的,我绝没有怪你的意思,不过,这是很不愉快的啊!”
“哦,你这个狠心的孩子,你这是说,我是个让人不愉快的妻子!”朵拉哭着说。
“听我说,我亲爱的朵拉,你一定知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那样的话呀!”
“你说我让你不愉快!”朵拉说。
“我是说,这家务管得让人不愉快。”
“这完全是一回事!”朵拉哭着说。她显然是这么想的,因为她哭得伤心极了。
我回家时,已经是后半夜两三点钟了。我发现,我姨婆在我们家坐着,等我回来。
“出什么事啦,姨婆?”我吃了一惊,慌忙问道。
“出什么事,特洛,”她回答说,“坐下,坐下。小花朵心情不大好,我给她做伴来了。就这么回事。”
“你得有耐性,特洛。”她说。
“当然。老天爷知道,我并没有不讲理的意思,姨婆!”
“是的,是的。”我姨婆说,“不过小花朵是朵很娇嫩的小花,风都得柔着点儿吹她呢!”
我姨婆待我太太这般慈爱,我从心里感激她;我敢说,她也知道我感激她。
“姨婆,”我又看了一会儿炉火后,说,“为了对我们都有好处,有时候你能不能劝说朵拉几句,给她一点指教?”
“特洛,”我姨婆有点激动地回答说,“不能!别叫我做这种事。”
她的语气那么坚决,使我惊讶地抬起眼睛。
在家务问题上,我们受的第二种罪,是仆人的折磨。我们与之打交道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欺骗我们。我们一在店铺里露面,就等于给人一个信号,叫他们马上把坏了的货物拿出来。要是我们买一只龙虾,那龙虾里一定注满了水。我们买的肉,都是咬不动的,我们买的面包,几乎都没有皮。为了研究肉的烤法,烤得恰到火候,不老不嫩,我曾亲自查阅过烹饪大全,发现每磅肉通常规定得烤一刻钟,就说一刻多一点吧。可是我们根据这一规定去烤时,总是命运不济,老是以失败告终。我们从来没有烤成恰到好处,不是血红,就是焦黑。
我有理由相信,我们这样老是失败,一定要比事事成功多花很多很多钱。查看一下店铺里的食物账,我觉得,我们家用掉的黄油,数量之大,简直足以铺满整个地下室了。我不知道,在消费税局这一时期的报告里,胡椒粉的需求量是否增加了,不过要是我们家的消耗量没有影响到市场,那一定有好多人家停止使用胡椒粉了。而这一切中,最最奇怪的事实是,在我们家里,却从来就一无所有。
在我们管理家务的大事中,第一件就是请特雷德尔来吃了一顿小小的正餐。我在城里碰到了他,便邀他当天下午和我一起出来走走。他欣然答应,于是我赶忙给朵拉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说我要带特雷德尔到家里来。那天天气很好,一路上我们没有谈别的,净谈我的家庭乐趣。特雷德尔对这也充满憧憬,说,他自己也梦想着有这样一个家,有苏菲在那儿等着他,为他准备好一切,那他就再也想不出他的幸福还有什么欠缺的了。
我当然不能希望餐桌那头有一个更漂亮的娇小妻子,可是当我们坐下来时,我确实希望我们的地方最好能宽敞一些。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总觉得地方太狭小,挤得慌,但同时又总觉得这地方很大,大到什么东西放进去就找不到。我猜想,这也许是因为没有一件东西有它固定的位置,只有吉卜的宝塔不然,它总是挡在我们通行的要道上。在我们请特雷德尔吃饭那一回,他被吉卜的宝塔、吉卜的盒子、朵拉的绘画架、我的写字台等等,团团围住,我真怀疑他是否还能自如地使用刀叉。可是有着好脾气的特雷德尔却竭力说:“地方很大,简直跟海洋一样,科波菲尔!我向你保证,真的,跟海洋一样!”
我还有一个希望,那就是,吃饭时千万不要鼓励吉卜跳上餐桌,在铺着台布的餐桌上来回走动。尽管它还没有养成老把爪子伸进食盐和稀黄油里的习惯,但我已开始觉得,只要它在餐桌上,总是有点乱糟糟的。这一次,它好像认为,自己是被特意请来管制特雷德尔的。它一个劲地朝我的老朋友狂吠,对着他的盘子做短距离冲刺,肆无忌惮,无休无止,搅得大家只顾看它,可以说连谈话都谈不成了。
可是我知道,我亲爱的朵拉心肠有多软,她对她的宠物受到任何轻视时有多敏感,所以我一点也没敢流露出讨厌的意思。由于同样的原因,看到在地板上打仗的盘子,看到餐桌上摆得乱七八糟像喝醉酒似的调料瓶,或者看到把特雷德尔封锁得不能动弹的碟子和罐子,我都一点没敢吭声。我望着面前还没切开的煮羊腿,心里不免纳闷,为什么我们家买的肉总是这么奇形怪状,是不是我们买肉的那家铺子,包下了世界上所有畸形的羊;不过,这些念头,我全都藏在了自己心里。
“我亲爱的,”我对朵拉说,“那个盘子里是什么呀?”
我想不透,朵拉为什么要对我做出迷人的鬼脸,仿佛要吻我似的。
“是牡蛎,亲爱的。”朵拉羞怯地说。
“是你想到要买的吗?”我高兴地问道。
“是——的,多迪。”朵拉说。
“你想得再周到也没有了!”我放下切肉的刀叉,叫了起来,“特雷德尔最爱吃牡蛎了!”
“是——的,多迪,”朵拉说,“所以我就买了满满的一小桶。那卖的人说,这些牡蛎是很好的。不过我——我担心,这东西有点问题,好像不太对劲。”说到这儿,朵拉直摇脑袋,眼睛中闪着钻石的光芒。
“只需把两片壳揭开就行了,”我说,“把上面的一爿壳去掉,亲爱的。”
“可是去不下来呀。”朵拉一面使劲揭,一面露出很难过的样子说。
“你知道,科波菲尔,”特雷德尔高高兴兴地朝那盘牡蛎仔细看了看,说,“我觉得,这些牡蛎都是一等的货色,不过我认为,原因在于它们压根儿就没有剖开。”
它们确实没有剖开,而我们又没有剖牡蛎的刀子——而且即使有刀子,我们也不会使用。于是我们只好一面干瞅着牡蛎,一面大嚼着羊肉。至少我们把煮熟的那部分羊肉,和着腌制的刺山果花蕾,一起给吃光了。要是我听任特雷德尔的话,我确信,他一定会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一样,把那盘没煮熟的生肉全都吃光,以此来表示不辜负我们请他吃这一餐的盛意。不过,我可决不能听任我的朋友做这样的牺牲。于是我们就以咸肉来代替——侥幸得很,我们的食品室里恰好还有冷咸肉。
特雷德尔告辞回去了,我把他送走后,又回到了小客厅;朵拉紧靠我坐了下来。
“我很惭愧,”她说,“你设法教教我好吗,多迪?”
“我得先教教自己,朵拉,”我说,“我也跟你一样不行啊,宝贝!”
没过多久,朵拉对我说,她决心要做个出色的管家婆了。于是,她擦干净写字板,削尖了铅笔,买了一本奇大无比的账簿,还用针线仔细地订好被吉卜撕散的烹饪大全,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为了想要“学好”,着实花了一番努力。可是那些数字依然旧脾气难改——它们怎么也不肯加在一起。她辛辛苦苦地好不容易才在账簿上记了两三笔账,吉卜就要摇着尾巴在账簿上走上一遍,把记的账弄得一片糊涂。她自己那只纤小的右手中指也浸透了墨水,都渗到骨头了。我想,这是她取得的唯一确实无疑的成果。
就这样,我独自承担了我们生活中的劳苦与烦愁,没有任何人分担。说到我们那糟糕的家务安排,我们仍跟以前差不多,不过我对这已经习惯,朵拉现在也很少有烦恼的时候了,这是我乐于看到的。她仍像从前那样一副孩子气,愉快、活泼,深深地爱着我,只要有旧日的那些小玩意儿,她就满心高兴。
我们的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着。朵拉爱我的姨婆,几乎不亚于爱我。她时常对我姨婆说,当初她怕她是“一个脾气怪僻的老东西”。我从来没见过姨婆对任何人这么宽容过。她竭力讨好吉卜,可是吉卜对她一直不加理睬。她一天又一天地听朵拉弹吉他,其实恐怕她并不喜欢音乐;她从来没有对那些不中用的仆人发过脾气,虽然憋着一肚子气,很想发作。只要发现朵拉需要什么小东西,不论多远,她都会走着去拿来,让她惊喜一番。她每次从花园里进来,只要看到朵拉不在小客厅里,总要在楼梯口,用响彻全屋的欢快声,大声叫道:“小花朵在哪儿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