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侍候艾米莉,”这时佩格蒂先生松开了我的手,把自己的手按在他那喘息起伏的胸膛上,说,“这时,我的艾米莉累极了,精神恍惚,她照料着躺在床上的她,一直侍候到第二天傍晚。然后她才去找我,后来又去找你,大卫少爷。她没有告诉艾米莉出来干什么,怕她心里紧张吃不消,又去躲起来。至于那个狠心毒辣的女人,她是怎么知道艾米莉在那儿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也许是我多次提到的那个坏男人,碰巧看到她去了那儿,要不,或许是从那个装成朋友的女人那儿打听到的,我想这最有可能。不过这事我没有多想,因为反正我的外甥女儿已经找到了。”“那天一整夜,”佩格蒂先生说,“我们俩都在一块儿,艾米莉跟我。按时间来说,她说的话很少,说话时总是伤心地流泪。我也很少去看她那张可爱的脸,那张在我家火炉边长成大人的脸。不过,整整一夜,她的胳臂都搂着我的脖子,她的头都枕在我的胸口。我们都十分清楚,我们俩永远可以互相信赖。”
说到这儿他才住了口,他的一只手安安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手上的那股坚毅劲儿,足以征服好多只狮子。
“有关将来的事,”我对佩格蒂先生说,“你已经完全打定主意了吧,我的好朋友?这事我本来是用不着问的。”
“完全打定了,大卫少爷,”他回答说,“而且也对艾米莉说了。离这儿远远的,有的是广大的好地方。我们以后的日子,要到海那边去过了。”
“他们这是打算一块儿去海外了,姨婆。”我说。
“是的!”佩格蒂先生带着满有希望的微笑说,“在澳洲,谁也不能怪我的宝贝不好了。我们要去那儿从头过新的生活!”
我问他是否已定下动身的日期。
“今儿一大早,大卫少爷,我去了一趟码头,”他回答说,“打听了搭船去澳洲的消息。从这会儿起,大约再过六个星期或者两个月,有条船要开往那儿——今儿早上我见到这条船了——还到船上走了走——我们就打算搭这条船。”
“还有一件事,大卫少爷,”他说着把手伸进胸前的口袋,郑重地掏出我先前见过的一个小纸卷,在桌子上打了开来,“这儿有几张钞票——一共是五十镑十先令。我还要再添上艾米莉逃出来时带的钱。数目我已问过她(不过没有告诉她为什么问这个)。我已经把钱数加在一起了。我没有文化,劳驾请你给我看一看,我算得对不对?”
他递给我一张纸,为自己没有文化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在看那张纸时,他一直看着我。我看了看,他算得完全对。
“谢谢你,大卫少爷,”他拿回纸条说道,“要是你不反对,大卫少爷,我要在临走以前,把这笔钱装在信封里,写明交给他,再把它装进另一个封套,寄给他母亲。我要告诉她,就说我对你说的这几句话,告诉她一共多少钱,同时对她说,我已经走了,钱就是退回来,也没人收了。”
我对他说,我认为这样处理是对的——既然他觉得这样处理是对的,那我也完全相信这样是对的。
“我刚才说只有一件事要办,”他把那小纸卷又卷起来,放回口袋后,郑重其事地微笑着说,“实在是还有两件事要办。今儿早上出门时,我心里还拿不定主意,这件谢天谢地的大事,是不是得由我亲自告诉汉姆。因此我出来时写了一封信,送去了邮局,告诉他们事情的全部经过,并告诉他们,明天我要回去一趟,在那里把一些应办的小事都办一办,这样我心里就没有牵挂了。而且十有八九,我这就跟亚茅斯永别了。”
“你是不是想我跟你一起走一趟?”我问道,因为我看出他还有话没说出口。
“大卫少爷,要是你肯赏脸帮这个忙,”他回答说,“我相信,他们见到你一定会高兴一些的。”
我的小朵拉心情很好,很希望我去一趟——这是我跟她商量时发现的——因而我就欣然答应,按他的心愿陪他去一趟。第二天早上,我们就坐上了去亚茅斯的公共马车,做旧地重游了。
我在镇上溜达了一会儿,然后来到汉姆的家里。现在,佩格蒂已经搬来这儿长住了;她把自己的房子租给了接手巴基斯先生买卖的人;那人出了个好价钱,买下了巴基斯先生的字号、马车和马匹。我相信,巴基斯先生赶的那匹慢腾腾的老马,这会儿依旧在干活呢。
我发现他们都在那个整洁的厨房里,葛米治太太也在那儿,她是佩格蒂先生亲自把她从船屋接来的。我不相信,除他之外,还有任何别的人能说通她,让她离开她那个岗位。佩格蒂先生显然已经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他们了。佩格蒂和葛米治太太都用围裙在擦眼泪,汉姆则刚刚出去,“到沙滩上去兜一圈”。他没过多久就回来了,见了我非常高兴。我希望,有我在那儿,他们心里都会好过一点。我们用近乎颇有兴致的样子,谈到佩格蒂先生会在一个新地方发财致富,会在他的来信中讲述许多奇闻趣事。我们都没有说出艾米莉的名字,但是不止一次隐约地提到她。汉姆是在场的人中最镇静的。
第二天一整天,佩格蒂先生都忙着处理他的渔船和渔具;还把他认为将来还有用的小件家什,收拾打包,交运货马车送往伦敦;其余的就送人,或留给葛米治太太。葛米治太太一整天都跟他在一块儿。因为我有一个惆怅的愿望,想在这个老地方上锁之前,再看它一眼,所以就跟他们约定,晚上和他们在那儿见面。不过我安排先跟汉姆碰个头。
我和汉姆默默地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他才开口说:
“并不是说我原谅她了。并不是那样说。更重要的是,我得求她原谅我,因为我不该强迫她接受我的爱。我时常在心里琢磨,要是我没有逼着她,要她答应嫁给我,先生,那她就会像好朋友那样信得过我,会把她心里争斗着的事告诉我,一定会跟我商量,我也许就能保护住她了。”
我使劲握了握他的手:“就是这些吗?”
“还有几句,”他说,“我从前爱她——现在爱的是记忆中的她——爱得太深了——所以这会儿没法让她相信,说我是个快活幸福的人。只有把她忘了——我才能快活——可是,如果告诉她我已把她忘了,我看我是怎么也不愿意的。不过,大卫少爷,你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要是你能想出一种说法,说得她相信,我并没有太伤心,说我仍旧爱她,为她感到难过;说得使她相信,说我并没有不想活下去,还希望看到她不遭人责备,生活在恶人不再捣乱、困乏的人得享安息的地方——说得她那悲苦的心能得到安慰,但是别使她以为,我有一天会结婚,或者会有另外什么人在我心里占有像她那样的地位——我求你把这些话对她说一说,还有我为她——那个曾是这般亲爱的人——做的祈祷,也告诉她一声。”
我再次使劲握了握他那粗壮的手,告诉他,我一定会尽我的所能负责办好这件事的。
我走近船屋时,屋门正开着。
“丹尼尔,”葛米治太太正拉住佩格蒂先生的胳臂说,“我亲爱的丹尼尔,我在这间屋子里要说的一句告别话是:我决不能让人给丢下。你别想丢下我,丹尼尔!哦,你决不能那么做!”
“我的大好人,”佩格蒂先生摇着头说,“你还不知道这趟航程有多远,那种生活有多苦啊!”
“不,我知道,丹尼尔!我猜得到!”葛米治太太喊着说,“我在这座房子里要说的一句告别话是:要是你不带我去,我这就进屋去,死在这儿。我会掘地,丹尼尔。我会干活,我能过苦日子。我现在已能好好待人,已经有了耐性了——比你想象的还要强,丹尼尔,不信你可以试试。丹尼尔·佩格蒂,我即使穷得饿死,也决不会去碰你给的那笔补贴的。我就是要跟你和艾米莉一块儿去,只要你让我去,哪怕天涯海角,我都去!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知道你认为我脾气孤僻,不过,亲爱的好人,我现在不再是那样了!我坐在这儿这么久,看着你,想着你受磨难,对我来说,并不是没有得到一点益处的。大卫少爷,求你替我跟他说句好话吧!我知道他的脾气,知道艾米莉的脾气,我也知道他们的痛苦,我可以时时给他们安慰,可以永远为他们干活!丹尼尔,亲爱的丹尼尔,让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吧!”
接着,葛米治太太捧起他的手吻着,内心怀着质朴的同情和疼爱,充满真情实意的忠诚和感激,而这种忠诚和感激,是他当之无愧的。
我们把小矮柜搬到门外,熄了蜡烛,从外面锁上门,然后离开了那座紧紧关闭的老船屋。在阴暗的夜色中,那船屋显得只像是一个小小的黑点。第二天,乘公共马车去伦敦时,我们坐在马车的外面,葛米治太太则带着她的篮子坐在车的后座。这时,葛米治太太的心情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