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雷德尔先生,你问问——希普,他搬了后,谁住他的房子了,”米考伯先生突然停止念信,问道,“好吗?”
“就是那个傻瓜自己——现在还住在那儿呢!”希普轻蔑地说。
“你问问——希普——他住在那儿时,是不是有过一本袖珍记事本,”米考伯先生说,“好吗?”
我看到乌利亚那瘦骨嶙峋的手,不由自主地突然停下,不再搔摸下巴了。
“再不你就问问他,”米考伯先生说,“他有没有在这儿烧过一本袖珍记事本。要是他说烧过,那就问他灰在哪里,你可叫他问问威尔金斯·米考伯,那他就可以听到一些对他不完全有利的话了!”
“可就凭这点是没有用的,”乌利亚松了口气的样子咕哝说,“妈,你别开口。”
“我们一会儿就会拿出东西来的,不仅有用,还要最后把你给了结掉呢,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说。
“‘第二条。据我所深知、深悉、深信,希普曾有好几次,在各种账本、簿记和文件上,有计划地伪造威先生的签名。有一个明显这么做的例子,我可以提供证据。’”
米考伯先生几乎咂着嘴继续往下念道:
“‘那就是,如下所述,即等于说:因为威先生身体衰弱,他一旦去世,就有可能会导致某些发现,从而使——希普——对威家的控制势力被摧毁——就像我,下方署名人,威尔金斯·米考伯所推测的那样——除非暗中能左右他女儿威小姐的孝心,不许调查事务所的合伙事宜;为此该——希普——就认为有必要由他准备好一张借据,作为威先生所立,上面载明,前述之一万二千六百十四镑二先令九便士,外加利息,系由——希普——代为垫付,以免威先生丧失名誉;其实,此笔款项他从未垫付,且早已如数偿还。此借据伪称由威先生签立,由威尔金斯·米考伯为中间证人,实则其签字系由——希普——伪造。现我手中就有几个同样模仿威先生笔迹的签名,均为——希普——亲笔写在那本袖珍记事本上的。这些模仿的签名,有的地方已被火烧毁,但任何人都能辨认出。而我,从未为此类文件单据做过中间证人。这张借据就在本人手中。’”
乌利亚·希普听了大吃一惊。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抽屉,但接着便又突然醒悟过来,觉出自己在干什么,于是没往抽屉里看,又把脸转向了我们。
“‘这张借据,’”米考伯先生又念了一遍,并朝四周扫视了一下,仿佛这句话是讲道词的主题似的“‘就在本人手中,’——我这是说,今天早上一大早,我写这封信时,它在本人手中,但打那以后,就转到特雷德尔手中了。”
“这话一点没错。”特雷德尔附和说。
米考伯先生立即重又开始念起信来,为重新回到他十分满意的表演上来感到非常高兴。
“‘第三条。也是最后一条。我现在要指出,根据——希普的——假账册,根据——希普的——真记录,首先是根据一本部分销毁的袖珍记事本(这是在我们刚搬进现今的住宅时,米考伯太太偶然在盛灰的炉灰箱里发现的,当时我并不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根据这些证据,能够表明,若干年来,这位不幸的威先生的弱点、过失、美德、父爱、名誉心,一直被利用,被歪曲,以达到——希普——卑鄙的目的;表明若干年来,威先生一直在一切想得到的手段下,受欺骗,受掠夺,而贪婪、奸诈、爱财的——希普——则靠此得以发财致富;——希普——处心积虑想要达到的目的,除了金钱财富外,就是要制服威先生和威小姐(至于他对威小姐的别有用心的意图,我在此姑且不论),完全由其控制;希普——最后的行为(这只是在几个月前才完成的),为诱骗威先生签署一份文件,出让合伙经营事务所的股份,甚至出卖屋内的家具,以换取给他的年金,在每年的每个四季结账日,由——希普——负责准时支付。此类罗网——先是伪造惊人的账目,诡称威先生在其受托为管理人期间,由于轻率和决断失当,将他人财产投机失败,以致无款偿还按道义和法律均应由他负责偿还的债务,继之又诡称为还债代威先生借进高利贷款;其实,这些款项均为——希普——以投机倒把或别的经营为借口,从威先生处骗去或扣下的;再加上五花八门、肆无忌惮的阴谋诡计,日积月累,罗网愈来愈密,最后终于使不幸的威先生觉得自己已不能重见天日。于是他相信,他的各种境况,一切希望,包括名誉,均已完全破产,他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个披着人衣的怪物了。’”——米考伯先生说这句话时显得神气活现,认为这是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这个怪物,借了使威先生非他不可,把威先生害得完全身败名裂。凡此种种,本人保证情况属实。也许还有更多!’”
“‘威尔金斯·米考伯谨启’。”
米考伯先生不胜感慨,但仍极其自得。他折起信,朝我姨婆一鞠躬后,把信交给了她,好像这是他乐于保存的一件东西。
多年以前,我初次到这儿来时,就注意到,这个房间里有一只铁保险柜。现在柜子的锁孔上插着钥匙。乌利亚似乎忽然起了疑心;他朝米考伯先生看了一眼,就朝柜子奔去,把柜门当啷一声拉开。柜里空空如也。
“账册哪儿去啦?”他脸上一片惊惶之色,大声嚷道,“有贼把账册偷走了!”
米考伯先生用直尺轻轻敲打着自己说:“是本人偷的。今天早上,我像往常那样,从你那儿拿到钥匙——不过稍早一点——把保险柜打开了。”
“你不用担心,”特雷德尔说,“账册全在我手里。我会根据我已说的给我的授权,好好加以保管的。”
在最后的几分钟里,希普太太一直大声嚷着要他儿子“卑贱点”,并且依次对我们一个个下跪,做着各种荒唐的保证。她儿子硬把她按在他的椅子上,然后绷着脸站在她的旁边,用手抓住她的胳臂(不过并不粗暴),恶狠狠地对我说道:
“你要干什么?”
“我要告诉你,你必须做什么。”特雷德尔说。
“那个科波菲尔没有舌头了吗?”乌利亚咕哝着说,“你要是能老老实实告诉我,他的舌头让人给割掉了,那我一定会帮你干很多事!”
“我家的乌利亚心里是很卑贱的!”他的母亲嚷嚷道,“你们别介意他嘴里说的话吧,各位好心的先生!”
“你必须做到,”特雷德尔说,“是这些。首先,我们听说过的那份出让股份契约,你必须在此时此地交给我。”
“假定我手里没有这东西呢?”乌利亚插嘴道。
“可是你有的,”特雷德尔说,“因此,你知道,我们不做那样的假定。”我不得不承认,我的这位老同学,有清晰的头脑,有真诚、耐心和务实的见识,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有机会认识到。“然后,”特雷德尔说,“你必须准备吐出你所侵吞的一切,归还最后的一文钱。所有合伙的账册和文件,所有你自己的账册和文件,必须一律归我们掌管;所有的现金账户和有价证券,不管是事务所的,还是你自己的,也都必须归我们掌管。总之,凡是这儿的一切,必须一律归我们掌管。”
“必须这么做吗?这我可还不明白!”乌利亚说,“这事我得有时间想一想。”
“当然,”特雷德尔回答说,“不过,在这个时间里,在一切都办得让我们满意之前,我们必须把所有这些东西,全都拿到手。同时还得请你——简单地说吧,还得强迫你——待在你自己的房间里,不得跟任何人联系。”
“那我可不干!”乌利亚骂骂咧咧地说。
“梅德斯通监狱是个更加安全的拘留人犯的地方,”特雷德尔说,“虽然法律要恢复我们的权利,也许得花较长时间,而且也许不能像你能做的那样完全恢复我们的权利,但是法律毫无疑问会惩罚你。哎呀,这一点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科波菲尔,你去一趟市政厅叫两个法警来好吗?”
“别去!”他朝我咆哮道,一面用手抹了抹自己那发热的脸,“妈,你别说了。行了!把那份出让股份契约给他们好啦!你去把它拿来!”
“你去帮她一下吧,狄克先生,”特雷德尔说,“劳你驾啦!”
狄克先生对于交给他的这份差使,很引以为容,而且也懂得其用意,因此就像牧羊犬伴着绵羊一样,紧跟着她去了。不过,希普太太并没有给他添什么麻烦:因为她不仅把出让股份契约拿来了,而且把盛契约的匣子也拿来了。我们在匣子里发现了银行存折和一些别的文件,这些后来都有用处。
“好!”东西拿来后,特雷德尔说,“现在,希普先生,你可以离开这儿去考虑了。请你特别要注意,我已经代表在场的所有人向你宣布,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我刚才已经给你说清楚的。这件事必须马上就做,不得拖延。”
乌利亚一直看着地面,没有抬眼,一只手摸着下巴,拖着脚步走过房间,在门口站住说:
“科波菲尔,我一直就恨你。你一贯是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你总是跟我作对。”
“长期挡在我和米考伯太太之间的帷幔,现在已经拉开了,”米考伯先生说,“我的孩子们和他们的生育者,又能平等接触了。”
因为我们都非常感激他,都希望能对他表示我们的感激之情,而且我们的忙乱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因此我敢说,我们本来全都想去的。可是,爱格妮斯必须回去照顾她父亲,因为他除了希望的曙光之外,别的什么都受不了。另外还得有人看住乌利亚,因此特雷德尔就留下来了,过会儿再由狄克先生来替换。于是,狄克先生、我姨婆和我,就跟着米考伯先生,一起去他家了。当我匆匆地和那个我欠她那么多恩情的亲爱姑娘告别时,想到那天上午她也许已经从危险中得救——尽管她自己早有明智的决心——我衷心地感谢我童年时代所受的苦难,是那番苦难,才使我认识米考伯先生。
“这是你们全家人吗,米考伯太太?”我姨婆问道。
“眼下再没有别的人了。”米考伯太太回答。
“哎呀呀,我不是那个意思,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些全是你们的孩子吗?”
“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这是千真万确的。”
我姨婆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
“米考伯先生,我觉得纳闷,你怎么从来没有动过移居海外的念头呢!”
“特洛伍德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这是我年轻时的梦想,成年后的渺茫抱负啊。”不过我在这儿顺便说一句,我绝对相信,他这辈子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件事。
“是吗?”我姨婆看了我一眼,说,“哟,要是你们现在就移居海外,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那对你们自己和你们的一家,都是多好的事情啊。”
“那得有资金,小姐,得有资金。”米考伯先生忧郁地强调说。
“这是主要的困难,我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困难,我亲爱的科波菲尔先生。”他太太也附和说。
“资金?”我姨婆大声说,“你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可以说,已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因为从火炉里掏出来的东西,一定有很大用处——而我们能为你做的,还有比筹集这笔资金更好的事吗?”
“我不能把这笔资金当礼物收下,”米考伯先生充满热情,激动地说,“要是能筹得一笔足够的款子,是不是可以年息五厘,由我个人负责偿还——比方说,由我开出几张期票,分别以十二个月、十八个月、二十四个月为期,为的是好让我有时间来运转——”
“能不能筹得?一定能,而且必须筹足,条件由你定,”我姨婆说,“只要你一句话。现在,你们两位都考虑一下。大卫有几个熟人,不久就要去澳洲。要是你们决定去,为什么你们不乘同一条船去呢?那样你们可以互相有个照应。这事现在你们可以考虑一下,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太太。花点时间,好好考虑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