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连串感情上的打击之后,我在痛定思痛之前,还有一件事非做不可。这就是,我得把发生过的事瞒着那些就要远去海外的人,让他们一无所知,高高兴兴地踏上航程。这是件刻不容缓的事。
就在当天晚上,我把米考伯先生拉到一边,交托给他这个任务,要他把最近发生的这场灾祸的消息,瞒住别让佩格蒂先生知道。他热情地答应做这件事,会把任何一份可能冷不防让消息传到佩格蒂先生耳中的报纸,全都截留。
“要是这消息传到他耳中,先生,”米考伯先生拍着自己的胸脯说,“那它一定是先从我这个躯体上透过去的。”
佩格蒂问我话,我回答起来是不容易的。当米考伯先生把佩格蒂先生带进来时,我低声告诉他,我已经把信转交了,一切都很好,这更不容易了。不过这两方面我都应付过去了,他们听了我的话都很高兴。要是我万一流露出一点心里难受的痕迹来,那我自己个人的悲伤,也就足以说明它的原因了。
“那么船什么时候开呀,米考伯先生?”我姨婆问道。
米考伯先生认为,这件事不管对我姨婆或者对他太太,都得逐步有个思想准备,所以他只回答说,比他昨天预期的要早一些。
“我猜是小船带来的消息吧?”我姨婆说。
“是的,小姐。”他答道。
“是吗?”我姨婆说,“那么开船的日期是——”
“小姐,”他回答说,“他们通知我,我们必须保证在明天早上七点钟之前上船。”
“哎哟!”我姨婆说,“这么快。开航出海就是这样的吗,佩格蒂先生?”
“是的,小姐。船得随着退潮顺水出海。要是大卫少爷和我妹妹,明天下午到格雷夫森德后来船上,那他们还能跟我们最后见上一面。”
“我们会那么做的,”我说,“一定!”
第二天下午,我跟佩格蒂一起来到格雷夫森德。我们发现那条大船泊在河中,四周围着许多小船;这时刮的正是顺风,桅杆顶上挂着起航的信号。我立刻雇了条小船,乘上后朝大船划去。穿过以大船为中心的乱哄哄的小漩涡,登上了大船。
佩格蒂先生正在甲板上等着我们。他告诉我说,由于希普的控告,米考伯先生刚才又被逮捕了一次(最后一次);他说已遵照我对他的嘱托,代为偿还了欠款。于是我把这笔钱还给了他。然后他领我们下到船舱。原来我一直担心,生怕发生的那件祸事,会有流言传到佩格蒂先生的耳朵里;这时我看到米考伯先生从昏暗处走出来,带着友好和保护的神气,挽住佩格蒂先生的胳臂,告诉我说,打从昨天晚上起,他们很少分开过,这才使我放下心来。
就在我的目光把这儿四周扫了一下时,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像艾米莉的身影,坐在一个敞开的舱口旁,身边带着一个米考伯家的小孩。这个身影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是因为我看到另一个身影吻了她一下走开了;而这另一个身影,安详地悄悄从杂乱的人群中穿过时,使我想起了——爱格妮斯!可是由于当时一切都仓促忙乱,我自己又有些六神无主,结果就再也见不到这个身影了。我只知道,船上警告说,所有送行的人都得离船的时候已到;我只看到我的保姆坐在我身旁的一只箱子上在哭,还看到葛米治太太,在一个穿黑衣服的年轻女子帮助下,俯身在为佩格蒂先生整理东西。
“有什么最后要说的话吗,大卫少爷?”佩格蒂先生说,“在我们分手以前,还有什么事忘记的吗?”
“有一件!”我说,“玛莎!”
他碰了碰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年轻女子的肩膀,于是玛莎就站在了我的面前。
“愿上帝保佑你,你真是个大好人!”我叫了起来,“你把她也带上了!”
玛莎的眼泪夺眶而出,替他做了回答。当时我感动得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如果说我一生爱戴过、敬重过什么人,那我从心眼里爱戴的、敬重的就是这个人了。
船上送行的人快走光了。可我还有着最大的考验。我把那位已经去世的仁义之士托我转达的临别之言,全都告诉了他,他大为感动。而当他要我把许多充满疼爱、遗憾的话转达给那双已经听不见的耳朵时,他使我更加感动了。
时候到了。我和他拥抱了一下,然后伸手搀扶着我那痛哭流涕的保姆,匆匆地离开了船舱。在甲板上,我和可怜的米考伯太太道了别。直到这时候,她还在东张西望地寻找她娘家的人。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她永远也不会离弃米考伯先生。
我们跨过船舷,来到小船上,然后停在不太远的地方,以便看大船顺航线起航。这时正逢夕阳辉映,一片宁静。大船就在我们和红霞之间,在明亮的背景下,每一条缆绳和桅桁都清晰可辨。这条壮丽的大船,静静地停泊在被夕阳照得耀眼的水面上,船上所有的人都拥到舷墙边,一时间大家都摘下帽子,鸦雀无声;此情此景,既如此美丽,又如此悲凉,但又如此充满希望,这是我平生从未见过的。
鸦雀无声,只是一会儿工夫。当大船的船帆临风扬起,开始渐渐移动,所有小船上都突然迸发出三声惊天动地的欢呼,大船上的人也连呼三声应答。于是欢呼声此起彼伏交相应答。听到这欢呼声,我心情万分激动。我还看到人们都在挥动着帽子和手帕——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她站在她舅舅的身旁,伏在他的肩膀上颤抖。他急切地伸手朝我们指着,于是她也看到了我们,并向我挥手做最后的告别。哦,艾米莉,美丽的憔悴的艾米莉啊!让你那受了伤的心,以最大的信赖,依靠着他吧!因为他一直以他那伟大的爱,尽他的全力在卫护着你啊!
他们俩一起独自高高地站在甲板上,沐浴在玫瑰色的霞光之中,她依偎着他,他搂抱着她,他们俩庄严地悠悠逝去了。当小船把我们摇到岸边时,夜色已经降临在肯特郡的群山上——也阴沉沉地降临在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