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大卫·科波菲尔(新课标同步课外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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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新创和旧伤

哦,斯蒂福思啊!你本来用不着说的,当我们最后一次在一块儿谈心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是我们永别的时刻——你本来用不着说,“要想到我最好的地方!”我一向都那么做的。现在,我亲眼见到这番情景,我还能改变吗?

他们找来了一副手抬停尸架,把他搬到上面,还给他盖上了一面旗子,然后抬着他,朝有人家的地方走去。所有抬他的人都认识他,曾跟他一起出海航行,见过他欢快勇敢的样子。他们抬着他在狂风暴雨的怒吼声中走过,在所有的喧哗骚乱声中保持着一片寂静。他们把他抬到死神已经降临的那座小房子那儿。

不过,他们在门口放下尸架后,就互相看着,还看看我,然后又低声说起话来。我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把他放在同一间肃静的房子里,似乎不合适。

我们来到镇上,把我们的重担抬到客栈。一等我定下神来,我就派人请来了乔兰,求他为我准备好一辆车子,以便把斯蒂福思的遗体连夜运往伦敦。我知道,运送遗体,以及通知他母亲接受遗体这一艰巨任务,只能由我来完成了。我也渴望自己能尽心尽职地来完成这一任务。

大约在中午时分,我到达了海盖特,这是个温和的秋日,地上落叶飘香,更多的叶子则依然挂在枝头,或黄,或红,或赭,色彩斑斓,阳光透过,漂亮极了。最后一英里,我是步行的,一边走,一边想,我该怎么来完成这一任务。我让整夜都跟在我的后面的那辆车先停下来,等我通知时再前进。

我来到那座房子跟前,看上去它一切还是老样子。没有一扇百叶窗是拉起的;那沉寂的铺石院子,连同那条通向久闭不开的大门的走廊,毫无生命的迹象。这时候,风已经完全停了,万物都纹丝不动。

一开始,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拉门铃。当我终于拉响门铃时,我的这趟使命似乎已经由这铃声表达了。那个小侍女手上拿着钥匙出来了。

我严格地吩咐她,要她小心,不要露出声色,只需把我的名片递上去,说我在楼下等着;然后我便在客厅里坐下(这时我们已经来到客厅),等她回来。客厅中先前那种欢乐的气氛已经没有了,百叶窗都半开半闭着。竖琴已经很多很多日子没有人弹了。他那张婴儿时的照片仍在那儿。他母亲存放他的信件的那个柜子也在原地。我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读那些信,将来她是不是还会读那些信!

这座房子里是那么寂静,那小侍女上楼的轻细脚步声,我都能听见。她回来时,带来的传话大意是,斯蒂福思太太有病在身,不能下楼。不过,要是我肯见谅,能去她的房间,她很高兴见我。只过了一会儿工夫,我就站在她的面前了。

她没有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是在斯蒂福思的房间里。我觉得她之所以住进儿子的房间,当然是因为想念他。而且他往日在运动和才艺上取得成就的许多纪念品,仍像他在时那样,摆在那儿,围在她的周围,这当然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可是她在接见我时,却咕哝着说,她所以没在自己的屋子里,是因为那屋子的朝向等,不适宜她这个有病的人。她说时那副威严庄重的神情,不容别人对她的真实性有丝毫怀疑。

在她的椅子旁边,像往常一样,站着罗莎·达特尔。打从她的黑眼睛第一眼看到我的时候起,我就看出,她知道我是来报告坏消息的,脸上的那个疤痕立即就变得明显起来。她后退了一步,退到了椅子后面,为的是不让斯蒂福思太太看到她的脸色,然后用一种锐利的目光朝我审视着,毫不犹豫,绝不畏缩。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想要轻柔地说出他儿子的名字,可是我的声音却颤抖了。她自言自语地把这个名字重复了两三次,然后,强作镇静地对我说:

“我的儿子病了吧?”

“病得很厉害。”

“你见过他?”

“见过。”

“你们和好了吗?”

我不能回答说是,也不能回答说不是。她把头微微转向刚才罗莎·达特尔站在她一侧的地方,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嘴唇动了动,对罗莎说:“死了!”

“我上次来这儿的时候,”我结结巴巴地说,“达特尔小姐告诉我说,他正在各地航行。前天夜里,海上的风浪可怕极了。要是像人们说的那样,那天夜里他正在海上,靠近一片危险的海岸;要是大家看到的那条船真的是他那条,那——”

“罗莎!”斯蒂福思太太叫道,“上我这儿来!”

罗莎来到她的面前,但是没有丝毫同情和温柔。她面对着斯蒂福思的母亲,两眼中射出烈火似的光芒,嘴里突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

“现在,”她说,“你的骄傲满足了吧,你这个疯婆子?现在他可对你赎了罪,补了过啦!——用他的生命!你听见了吗?——用他的生命!”

斯蒂福思太太僵硬地躺在椅子上,除了呻吟,别无声息,只是睁大眼睛直瞪着她。

罗莎紧握拳头,整个瘦削的身躯都在颤抖,仿佛她那激动的情绪正在一点一点地宰杀着她。

“你,怨恨他的任性!”她大声嚷道,“你,被他的傲气伤害!你,直到头发白了,才反对起他的这两种脾气来!其实他一生下来你就给了他这两种性格!从他在摇篮里就培养他,使他成为现在这个样子,从他在摇篮里就阻挠他,不让他成为应有的样子,全是你!好了,你多年的辛苦,现在可得到报酬了吧?”

“达特尔小姐,”我说,“要是你还是这样冷酷,不怜悯怜悯这位极度痛苦的母亲——”

“谁怜悯我呢?”她尖锐地反问说,“是她自己撒下的种子,让她自食其果,为今天的收获去呻吟吧!”

“可要是他的过错——”我开口说。

“过错!”她声泪俱下地大声喊道,“谁敢诬蔑毁谤他?他的灵魂,抵得上几百万他屈尊结交的朋友的灵魂。”

“没有人比我更爱慕他了,也没有人比我更感念他了,”我回答说,“我刚才要说的是,要是你不怜悯他母亲,要是他的过错——你对他的过错一直非常痛恨——”

“那都是假的,”她扯着自己的黑头发,嚷着说,“我爱他是真的!”

“——如果在这种时刻,”我继续说,“你还忘不了他的过错,那你就看看这个老人的样子吧,即使是你素不相识的人,也给她一点帮助吧!”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斯蒂福思太太的样子毫无变化,而且看来也不可能有变化。她,一动不动,僵硬呆板,双目定神,伴着头部同样不由自主的颤动,时而发出同样嘶哑的呻吟,但是没有别的还有生命的迹象。这时,达特尔小姐突然在她的面前跪了下来,动手解她的衣服。

“你这个晦气鬼!”她带着又愤怒又悲痛的混合表情,回头朝我看着说,“你上这儿来,总是在不吉利的时候!你这个晦气鬼!你给我走吧!”

走出这个房间后,我赶忙回头去拉响了铃儿,以便尽快地把仆人们都惊动起来。这时她已搂着那个毫无知觉的老人,依然跪着俯在她身上,又哭,又吻,又叫,还把她抱在怀里,像摇晃小孩似的来回摇晃着,竭力想用各种温柔的办法来唤醒她那休止的知觉。我已经不再害怕让她留在那儿了,于是便不声不响地转身往外走去。待我出去时,已经把整座房子的人都惊动了。

当天下午,我又回到了那儿,我们把他放在他母亲的房间里。他们告诉我,他母亲还是跟先前一样,达特尔小姐一直在她身边,有几位医生在给她诊治,试用了许多治疗方法,可是她还是像一尊石像似的躺在那儿,只是不时发出低声的呻吟。

我在这座阴沉凄凉的宅子里到处走了一遍,把窗子全都遮上。他躺着的那间卧室的窗子,是最后遮上的。我提起他那铅块一般的手,把它放在我的心口。这时,整个世界似乎都一片死寂,打破这片死寂的,只有他母亲的呻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