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就要写到我平生的一件大事了。这件事是那么令人难忘,那么惊心动魄,跟本书前面所说的一切,那么密切相关,紧紧联系。因此,打从我叙述开始起,我就见它像平原上的一座高塔,随着叙述的进展,显得愈来愈大,甚至在我童年时的许多事情上,都投入了它预兆的阴影。
移居海外的人搭乘的船的行期,很快临近了,可是我始终没见到艾米莉,于是就给她写了一封信。我告诉她,我曾见过汉姆,他要求我把他的话转告给她(这些话我已在本书别的地方写过了)。信中我只是原原本本地转达了他的话。这些话即便我有权添枝加叶,也没有这种必要。汉姆的话真挚、宽宏,根本用不着我或任何人来加以粉饰。
第二天,佩格蒂先生来了。
“大卫少爷,”我们握过手后,他说,“我把你的信给了艾米莉了,先生,她写了这封信,求我先请你看看,要是你认为没有什么妨害,就劳驾你代为转交一下。”
“你看过了吗?”我问道。
他伤心地点点头。我打开信,照读如下:
你的口信已经传到。哦,为了感谢你对我的那份好意和超凡的仁慈,我能写些什么呢!
我已把你的话牢记在心里,把它们保留到我死的那一天。你的话是尖利的芒刺,但也是非常的安慰。我已经为这些话祈祷过了,哦,我为这已经祈祷了不知多少回了。当我知道了你的为人、舅舅的为人之后,我也就能想象出上帝一定是什么样子了,也就可以向他呼求了。
永别了。哦,我亲爱的,我的朋友,今生今世永别了。等到来生来世,要是我能得到宽恕,也许会转生为一个孩子,再来到你的跟前。对你感激不尽,为你祝福不尽。
永远,永别了。
这就是那封信,满纸泪痕斑斑。
“我在想,”我说,“我最好还是再去一趟亚茅斯。在开船之前,我去一趟那儿再回来,时间足够,而且绰绰有余,我心里老想着他,想到他那么孤单。这时候能把她的亲笔信交到他手里,而且在跟艾米莉告别时,你也能告诉她,说他已经收到她的信了,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是好事。我郑重地接受了他的托付,对这样一个亲爱的好人,为他的事,办得再周到也不嫌过分。去一趟亚茅斯,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的心一直定不下来,活动活动反而好,我决定今天晚上就去亚茅斯。”
夜色渐深,乌云密合,黑压压地布满整个天空,这时四周漆黑一团,风刮得愈来愈猛。风势仍在不断增升,到后来我们的马几乎都不能迎风前进了。
我们奋力向前,由于愈来愈接近大海,从海上往岸上刮来的暴风,风势越来越可怕。早在我们看到大海以前,海水的飞沫就已刮到我们的唇边,咸雨也已淋到我们的身上。海水溢出,淹没了和亚茅斯毗邻的许多英里的低平地带,片片洼洼中的水都在往自己的堤岸冲击,那小小的浪头,也都用尽自己的全力,朝我们猛打过来。当我们来到看得见大海的地方时,只见地平线上时时有阵阵巨浪从滚滚翻腾的低谷跃起,就像另一处有着塔楼和房屋的海岸在闪现。我们终于来到了镇上,人们都斜着身子,头发飘动着,跑到门口看我们,他们感到非常惊讶,经过这样的夜晚,居然还有邮车到来。
我在以前住过的那家客栈安顿下来后,就到外面察看情况。
由于在这场难忘的暴风——那儿的人到现在还记得,认为这是在那儿刮过的一场最大的暴风——招拢来的人群中,找不到汉姆,我就朝他的房屋走去。屋门紧闭着,敲门也没人答应,于是我便沿着背阴的小路和偏僻的胡同,来到他干活的船厂。厂里人说,他到洛斯托夫特去了,因为那儿有些船亟须修理,得需他那样的技术才能胜任,不过明天早上就能按时回来。
我终于又回到我那冷冷清清的房间,这儿一片阴沉黑暗。不过这时我太疲倦了,于是上了床,接着便坠入——如同从高塔上坠下悬崖——深沉的梦乡。我有一个印象,有很长一段时间,虽然梦见我身在别的地方,见过不同景象,但是暴风却一直在我的梦中狂啸。最后,我对现实的那点薄弱的控制力,终于完全消失了,我梦见,在隆隆的炮声中,我和两个好友正在围攻一座城镇,不过那两人是谁,我可说不上来。
隆隆的炮声如此响亮,而且不绝于耳,因而我很想听到的东西,怎么也听不到了,直到我大力挣扎,醒了过来。天色已经大亮——八九点钟了,现在,代替隆隆炮声的,已是暴风雨的怒吼了。有人在敲我的门,边敲边叫。
“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有只船出事了,就在附近!”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问:“什么船出事了?”
“一条纵帆船,从西班牙或葡萄牙来的,船上装的是水果和酒。你要是想去看看,先生,那就赶快!海滩上的人都认为,它随时都会给打得粉碎的。”
这紧张的声音沿着楼梯叫喊着走了,我尽可能快地迅速穿上衣服,奔上大街。
在我面前已经有许多人朝海滩方向奔去,我也朝那儿跑去,超过了不少人,很快就来到汹涌澎湃的大海面前。
这时,风势似乎已经减弱了一点,其实减得极其有限,就像我梦中听见的千百尊大炮的轰鸣声中有五六尊停放一样,是不大能觉出的。不过大海又经过一整夜的倒腾,比我昨天最后看到的,更加可怕了不知多少了。海面上所表现出的每一景象,都显示出它正在汹涌高涨。在临近堤岸处,升起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下一个,滚滚而来,无穷无尽,真是可怕到了极点。
在别的任何声音都难以听到的风涛声中,在那说不出有多混乱的人群中,在我最初喘不过气来、竭力和恶劣天气的搏斗中,我弄得如此心慌意乱,我想要找到海上那条失事的船,结果除了一个个喷沫的巨大浪头,什么也没有看见。有个站在我身旁打赤膊的船夫,用光着的胳膊(胳膊上刺有一个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指向左边。这时,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一支桅杆已在离甲板六七英尺高处折断,倒在船舷一侧,跟乱七八糟的船帆和索具纠缠在一起。随着船的起伏翻腾——它一刻不停地在起伏翻腾,猛烈得难以想象——所有这堆乱糟糟的东西,都使劲地往船舷上敲打,像要把它打瘪进去似的。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船上的人还是努力想把这部分损坏的砍掉。由于船的这一侧朝向我们,因而当它向我们这面倾侧时,我清楚地看到船上的人都在挥动斧子砍着,其中有一个留着长鬈发的人,最为活跃,格外引人注目。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岸上发出一片喊叫,声音盖过风吼浪啸。原来海上掀起一个巨浪,打在颠簸起伏的破船上,把甲板上的人、桅杆、酒桶、木板、舷墙,全都像堆玩具似的,统统扫进了汹涌的波涛。
二号桅还竖着,上面挂着的一些破帆布片,还有断了的绳索,都在拼命来回扑打着。刚才那个赤膊的船夫,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说,这条船触了一次滩,浮上来后,又触了一次滩。我听到他又补了一句,说这条船就要拦腰折断了。我也一下就想到这一点,因为翻腾和撞击太猛烈了,任何人工制造的东西都是支持不了多久的。就在他说话时,海滩上又发出一片怜悯的喊叫:有四个人跟破船一起从海里冒了上来,他们都紧紧抓住尚未折断的那根桅杆上的绳索。最上面的是那个十分活跃的留长鬈发的人。
船上有口钟。正当这条船在翻滚冲撞,像头发疯的野兽似的在拼命挣扎,一会儿船身朝海岸这边倾翻,让我们看到整个空空的甲板,一会儿又发疯似的跳起来,翻向大海,除了龙骨,什么也看不见时,那口钟叮当直响,就像是给那几个可怜的人敲响丧钟。钟声随风传到了我们耳边。我们又看不见船了,随后它又冒出水面。有两三个人不见了。岸上的人更加感到痛苦了。男人们呻吟着紧扣双手,女人们尖叫着转过脸去。另有一些人,发疯似的在沙滩上奔来奔去,求人救人,但谁也无能为力。我发现我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发疯似的央求我认识的一群水手,别让那两个遭难的人在我们眼前丧命。
他们非常激动地对我解释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听懂他们的话的,因为我心里慌乱得连听到的那一点点几乎也没弄懂——一小时前,救生船就已经配备好勇敢的水手了,可是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既然没有人肯不顾死活地带一条绳索,蹚水过去,让船上和岸上取得联系,因此也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一试了。就在这时,我发现沙滩上的人群中有了新的骚动,看见人们往两旁分开,汉姆拨开众人,来到前面。
我朝他奔去——正如我所知道的——本想再次求人救人。可是,尽管我被眼前这新的可怕景象弄得惊慌失措,可他脸上的决心和望着大海的神情——跟我记得的艾米莉出走后那天早上的神情完全一样——依然唤醒了我,使我意识到他面临的危险。于是我用双臂搂住他,把他往回拖,央求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不要存心让人去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沙滩!
岸上又发出一片喊叫。我们朝破船望去,只见那片残忍的破帆布,一阵阵猛烈地拍打着,把两个人中的下面那个,打进海里去了,接着又在唯一留在桅杆上的那个活跃人物周围,得意扬扬地飞舞拍打着。
面对这样的情景,面对这个从容地视死如归的人的这种决心——在场的人一半都听惯他指挥——求他别去,倒不如求风留情更有希望。“大卫少爷,”他意气风发地双手握住我的手说,“要是我的时辰到了,那就来吧;要是还没到,那就再等等。上帝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伙计们,帮我做好准备!我这就去!”
我被不无好意地拉到稍远的地方,几个人围住我,不让我走开;我昏头昏脑地听他们劝我说,不管有没有人帮助,汉姆都已决定非去不可;如果我去打扰那些为他的安全做准备的人,只会危及他的安全。我不记得我回答了什么,也不记得他们还说了什么,我只看见海滩上一片忙乱,人们拉住绞盘上的绳索往前跑,钻进一个挡得我看不见他的人圈。后来,我才看见他穿着水手衣裤,独自站在那儿;一条绳索握在他的手中,要不就是系在他的手腕上;另一条绳索就拴在他的身上;几个最身强力壮的大汉,站在稍远的地方,握着拴在他身上的那条绳索的另一头,他自己则把这条绳索松松地盘放在海滩上他的脚旁。
即使在我这个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能看出,失事的船正在破裂之中,我看到它正在拦腰裂成两段,桅杆上那个唯一剩存的人的生命,已经处于千钧一发中。但他仍紧抱住桅杆不放。他头戴一顶式样特别的红色便帽——不像水手的那样,而有较鲜艳的颜色;为他暂时把死亡挡住的那几块木板,在翻动,在滑出;预示他即将死亡的钟声在叮当作响,我们大家都看到他挥动着那顶帽子。当时,我看到了他这个动作,觉得自己简直快要疯了,因为这一动作,使我回想起一个一度是我的亲密朋友的人。
汉姆独自站在那儿,注视着大海,身后是屏气敛息的寂静,眼前是暴风巨浪的怒吼。待到一个巨大的回头浪退去时,他朝身后拉住拴在他身上的绳索的那几个人瞥了一眼,便跟在那个回头浪后面,一头扎进大海,立即便跟凶浪搏斗起来,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沉入浪谷,一会儿又被埋进浪沫中间,最后还是被冲回到岸边。人们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已受了伤。我从我站立的地方看到他脸上有血,可他一点也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好像匆匆地对那几个人做了些指点,要他们多给他一些活动余地——或者我是从他挥动胳臂的动作,做出这样的推测的——然后又像刚才那样,一头扎进了海里。
这时,他奋力朝那条破船游去,一会儿被抛上浪尖,一会儿沉入浪谷,一会儿被埋入起伏的浪沫,一会儿被冲回海岸,一会儿被冲向破船,一直勇敢地拼命搏斗着。这段距离,本来不算什么,可是暴风和海浪的威力,使得这场搏斗成了生死之争。后来,他终于靠近破船了,近到他只要再使劲划一下,就能抓住破船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像高大的山坡似的绿色巨浪,从船的外侧,朝海岸的方向卷了过来,汉姆仿佛猛地一跃,跳进了巨浪之中,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当我奔向他们把他拖回来的地点时,只看到海里有一些碎片在打着漩涡,好像打碎的只不过是只木桶。人人脸上都露出一片惊慌之色。他们正好把他拖到我的脚边——他已毫无知觉——死了。人们把他抬到最近的一座房子里;现在没有人阻拦我了,我一直在他身旁忙碌着;大家用尽一切办法想使他恢复知觉,可是他已让巨浪给打死了,他那颗高洁豪爽的心,永远停止跳动了。
我坐在床边,一切办法都已用尽,已经毫无希望了,就在这时,有个我跟艾米莉小孩子时就认识的渔夫,来到门口,低声叫着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泪水,脸色煞白,嘴唇在颤抖,“你可以去那边一下吗?”
我刚才回想起有关那密友的往事时的神情,现在也出现在他的脸上,我一时间弄得惊慌失措,便靠在他伸出扶我的胳臂上,问他道:
“有个尸体冲上岸来了吗?”
他说:“是的。”
“是我认识的吗?”我接着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但是,他把我领到海边。就在艾米莉和我,两个小孩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昨晚刮倒的那条旧船的一些碎片被风吹得四散的地方——就在他伤害了的那家人家的废墟上——我看见他头枕胳臂躺在那儿,就像我在学校里经常看到的他躺着时的那种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