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碧玉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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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含羞草(1)

货郎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小伙子。

还得谢谢他的爹妈先天就把他生得好:颀长的身条,玉色的皮肤,容长的脸儿,眉眼鼻子样样在地方,怎么看怎么舒服。

他不光长相好,嗓音也好,吹的笛子更好。

又没有人教过他,也没见他正经八百学过多少,笛子拿到手里,三摆弄两摆弄,他就能把它吹响了,吹出好听的曲调儿来了。

怎么说呢?货郎的聪明全在这上头,他从小注定了是块走村串乡做生意的料。

一年四季,他穿一身干干净净的紫花布的对襟衫,戴一顶白白生生的麦草编的宽边帽,挑一副咣当作响的货郎担,东庄跑到西庄,南乡跑到北乡,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有滋有味地做他的小本生意。

每次他走到一个村头上,担子一放下,后腰里就抽出那杆紫油油的竹笛,六个指头摁住笛孔,笛子横放在嘴边上,试一试笛音,快乐的小曲儿就活蹦乱跳地从他嘴里飞出来。

货郎的笛子一响,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全村的狗先开始兴奋,奔来奔去地吠叫,一家家地跑动,喊人,拖着主人家孩子的裤腿往货郎挑子这边撕扯,热情得像是货郎小伙子的义务推销员。

这样,货郎每到一个村子,因为人缘儿好,生意跟着就好。

姑娘买他的胭脂擦脸,小媳妇买他的绒花插头发,孩子拿废铜烂铁换他的麦芽糖、米花糖,老太太买个耳扒掏耳朵,老头儿买根挠痒痒的“老头乐”。

那些当家主事的男人和女人,就买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锅碗瓢勺回家派用场。

货郎担挑进村头的日子,就是这村里小小的节日,大人乐,孩子笑,狗儿叫,买东西的人,看热闹的人,站着听他吹笛子的人,心里都是满足和快乐的。

可是,到了晚上,货郎收了摊子,一个人回到冷锅冷灶的家里后,就觉得空虚和寂寞。

货郎已经二十出头了,村子里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孩子都已经抱在手上,大一点的甚至满地爬了,货郎还是一个人单过着。

他的爹妈死得早,上无哥嫂,下无弟妹,做小本生意攒了几个小钱,吃饭穿衣是够的,置房子买地还谈不上。

货郎每天串街走户,也算见多识广,难免比村里的庄户小伙子心气高一些,相貌平常的女孩子给他做老婆,他眼睛看不上;他看上的那些个女孩子,人家又嫌他无钱无势没有大出息。

就这么着,货郎的婚事高不成,低不就,一天天地耽搁了下来。

货郎的家临水背街,每天他挑着担子出门时,都要过一座小桥才能折向大路。

桥下有一个石墩子,一尺高,二尺宽,一个白胡子老汉常常坐在石墩子上悠悠闲闲地钓鱼玩。

老汉的相貌普普通通,衣着也是普普通通,却说不上哪儿透着一股子仙气和灵气。

就看他手里的那根钓竿,只有扁担那么长,小手指头那么细,竿头上拴一根白绳线,绳线上系一个光秃秃的铁钩,任什么鱼饵都不放,可是老汉只要把钓竿轻轻甩出去,嘴里念叨几声:“钓钓钓,钓钓钓,小鱼不到大鱼到。

”小鱼儿泼剌剌地从他身边游走了,大鱼儿哗啦啦地往他身边游来了。

大鱼的嘴巴一口咬住了鱼钩,打死都不肯放开。

老汉随随便便一抬胳膊,看似纤细的钓竿和绳线居然就能把大鱼轻轻松松拎出水面来。

大鱼出水之后嘴巴还是死咬着钩,身子在阳光下银闪闪地发光,尾巴欢快地摇来摆去,好像很愿意被老汉这么轻易钓住似的。

货郎看得呆了,常常在桥上一站就是半袋烟的功夫,肩上的货郎担子都忘记放下来。

他心里羡慕地想:这营生来得多容易啊,又不花本钱,又不花力气,连玩儿带耍乐的,一天里只要钓上那么三两条大鱼,拿到集上卖了,比他挑一天货郎担要来钱多了。

货郎就把他的担子扔在桥面上,下得桥去,走近了白胡子老汉,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老大爷,我天天在这儿看你钓鱼,看得好眼馋!你有什么好法子能让这些鱼儿听你的话呢?”老汉抬头看看他,把胡子捋一捋,笑呵呵地答:“我钓鱼不为钱,也不为馋,钓上了还放它回河里,只为了打发时光,图个乐子,鱼儿当然乐意陪我耍。”货郎说:“我能不能拜你老人家做个师傅,请你教会我钓大鱼的法子呢?”白胡子老头儿停了手,认真地打量着货郎,把他从头看到脚,从上看到下,完了之后沉吟片刻,说:“小伙子,我看你生得一表人才,讨人喜欢,虽然说不上多忠厚,倒也不是个偷奸耍滑的人,你不要跟我学钓鱼啦,钓鱼算个什么本事?你听我的话,把你的货郎担挑上,顺着这条河边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货郎迫不及待地问:“那会怎么样?”老汉和善地笑笑:“你走下去,会碰到一桩好事。”“什么样的好事啊?”货郎的眼睛里闪出光亮来。

“咳。”老汉捋着胡子,眼睛里闪着孩子般的狡黠:“什么样的好事,我自然不能说,你碰到就会知道了。

当然喽,好事到了你面前,还得看看你这个人有没有福气,有没有运气……”“老大爷啊……”货郎还想要问得再仔细点。

白胡子老汉不乐意地摆摆手:“别再问啦,凡事说透了就没意思了。

你要是相信我的话,只管顺着河边走就是。”老汉说完这句话,展袖朝水面一拂。

水面上立刻闪出金光万点,把货郎的眼睛刺得又疼又酸,不能不紧紧地闭上。

片刻后,等他把眼睛再睁开来时,老汉不见了,他的钓竿和他钓上来的大鱼都不见了,石墩子上光溜溜的,好像从来就没有坐过什么人。

货郎惊奇地啧着嘴,心里想,这白胡子老汉八成是个神仙,神仙说的话总是不会错的,就让我顺河边走下去试试运气吧。

货郎回到桥上,挑起他的担子,按老汉指点的方向一路往下走。

因为心里有个盼头,脚底下就非常轻松,真的是身轻如燕,捷走如飞。

路上有熟人叫住他:“货郎啊,你走这么快干什么?停下来让我看看有什么稀罕的东西吧。

我家的婆娘要顶针,我家的姑娘要绣花针,我的老娘还想要根缝被的针。”货郎边走路边回答:“今天不行,今天我不卖针,我有更要紧的事情做。”熟人嗤地笑出来:“看你这副急慌慌的样!放着钱不挣,莫不是相亲去呀?相亲也不能挑个货郎担,该穿上新衣服,戴上新帽子呢!”货郎不理熟人的嘲笑,脚步子不停地走过去,肩上的货郎担颤悠颤悠,像随波摇晃的小船。

货郎是走惯了远路的,十里八里,打个水漂儿就到了;二十里三十里,也就是顿把饭的功夫。

走着路,哼上一支小曲儿,再敞开怀,让阳光清风灌满胸膛间,真是快乐的享受。

要是中途歇下脚,摸出紫油油的竹笛来,信口吹上几声,逗得鸟儿叫了,鱼儿蹦了,红花白花呼啦啦地朝着他开了,那更是美得都忘了自己姓什么。

从中午饭后开始走,走到太阳落到西山后,走到星星一颗一颗升起来,月亮羞答答地被星星簇拥着踱出来,河水泛出一层银粼样的亮,田野里的雾气白纱一般袅袅地飘,轻轻地荡,货郎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长满了荷花的浅湾。

在明月和繁星的辉照下,满湾荷叶是淡淡的静白色的绿,亭亭开放的荷花粉得似乎透明,每一朵都如碗盏那么大,扑鼻的清香让人醉得心里发软,让人的手脚张皇,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干些什么。

货郎挑着他的杂货担,深一脚浅一脚地沿河走,不错眼珠地盯着河湾里的荷花看。

看着看着,眼睛里的东西开始发虚了,脑壳子也有点晕晕的闷胀,好像满湾荷叶波浪样地翻动,满湾的荷花也曳曳地摇摆,从天边争先恐后地朝着他的身子涌过来,涌过来,要把他扑倒在地,无边无际地淹没……货郎一声惊叫没有来得及出口,腿一软,脚下一绊,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货郎担里的东西叮里咣啷滚满了河岸。

也不知道过了多大的时辰,货郎的脑子醒转过来,水洗过一样透亮透亮;身子轻轻松松,从来没有发生意外一样。

他一骨碌地爬起来,往四下里一看,惊讶得一个劲掐自己的大腿根。

只见他眼前原先的河湾不见了,满湾的荷叶和荷花也不见了,月亮躲到了云背后,星星从天空萤火虫一样飘下来,照得他身前身后整片的桑林一闪一闪的亮,碧绿碧绿的亮。

林子里有一条扁担宽的小路,路上的细沙子水银一样地白,人一踏上这条路,身子忽然间轻得没了分量,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过去。

不不不,也不是走,是在飘,在飞,在无声无息地滑行着。

这样,货郎在恍然如梦的惊讶中,身不由己地被带到了桑林里一座金黄色茅草搭成的小屋前。

小屋里点着灯,黄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洞里泻出来,说不出来的柔美和温暖,磁石一样把人吸过去。

货郎站在门框里,看见了一个坐在织机前的美如天仙的大姑娘。

她穿着一身浅绿色的长裙,领口、袖口和裙边都打着一圈同色的花边,裙摆的褶皱波浪一样散开着,把她窈窕的身体衬得清新动人。

她的脖颈细长,低头织绸的时候,脖颈弯曲的样子像天鹅一样优雅。

借着窗台上的那盏油灯,货郎甚至看见了她耳后绒绒的细毛一根一根闪出淡金色的光芒。

她的发根上还插着一枝小小的荷花骨朵,绿色的枝干,粉色的花苞,花尖尖有艳艳的一点红,好像这朵花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在她头发上开放。

货郎屏住呼吸,生怕因为自己的唐突而惊扰了织绸的姑娘,却又忍不住要跟她说上几句话,让她从织机上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

货郎就轻轻地咳嗽一声,开口道:“请问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姑娘只撩起眼梢,瞄了瞄他穿着麻草鞋的脚,又低头忙织绸,一边回答说:“这是荷花庄。”货郎一声轻叹:“怪不得我走进河湾的时候满眼荷花呢。

可是我又不明白了,怎么我跌一个跟头爬起来,荷叶荷花都不见了,眼面前又成了桑林呢?”姑娘这才抬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

姑娘的脸蛋粉白娇嫩,活像含露带羞的一朵荷花。

她的目光落到货郎脸上的瞬间,脸颊泛出微微的红晕,也像极了荷花刚开时叶瓣上的那一抹娇润。

“远方的货郎哥,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里是荷花庄,还东问西问干什么呢?要是你走累了,就进屋歇歇脚吧。”货郎受到邀请,喜不自禁地跨进屋里,在姑娘的旁边坐了下来。

屁股刚落凳,他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嘀咕着表示他的惊奇:“咦,我又没有挑着货郎担,别人怎么知道我是个货郎?”姑娘不答话,只垂下眼睛,抿着嘴儿,偷偷地笑。

她的头发上,颈窝里,散发出一股暖烘烘的甜香味,把货郎闻得心都要醉了。

货郎走街串户这些年,学会了如何跟人打交道,也懂得揣摩各种人的心理,见眼前的美人儿对他有意思,索性放大了胆:“姑娘,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我能不能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呢?”姑娘的脸上又红了一红,低声答:“我叫荷花女。”“荷花女!”货郎大声称赞说,“多好听的名字!跟你多相衬的名字!你长得就跟那含苞开放的荷花一样漂亮!”荷花女回答他:“货郎哥哥的嘴巴真像巧八哥,说出话来蜜糖一样甜。”货郎着急道:“我说的是真话呀,是我心里一千遍一万遍想着的话!你不光人长得漂亮,你的手也巧,看看你织出来的这些绸,多么细密,多么光滑,不用说做成衣服穿了,抓在手里就舒服得很。

我们乡里女人织的那些布,简直就跟你不能比了。”荷花女抿嘴一笑,眉眼淡淡的,不再回答他的话,只顾埋头做活儿,也不知道她心里是恼了呢,还是喜了。

她的手细巧巧的,白嫩嫩的,灵活得就像一尾游荡在水里的鱼,货郎看不见她的手指动,只看见织机上绸布飞快地长,瀑布一样飘落到地上,眨眼间积起白亮亮的一堆。

她专心干活儿的时候,就再也顾不上跟货郎说话,也不再抬头看他一眼。

除了织机有节奏的咔嗒声和荷花女细微的呼吸声,屋里静得能听到屋外桑林里的夜风吹,虫儿叫,露水落在花草上的嘀嗒响。

货郎坐了一会儿,始终猜不出来姑娘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看看人家忙着做活儿,觉得自己再坐下去有点不识趣,就站起身,打个招呼说:“荷花妹子,我走了。

谢谢你让我进屋歇个脚。”荷花女没有留他,却停住了手说:“那我送送你。”她起身,弹落掉衣裙上沾着的丝头线尾,把货郎送到门口。

她的身材纤细苗条,走路的步态娉娉婷婷,如同在水面上飘着一样,美好得叫人惊叹。

一时间货郎心中恋恋不舍,恨不得赖在这屋里坐个通宵才好。

走出屋子两步,货郎觉得身边静得无声无息,猛然一回头,才发现荷花女不见了,那间金黄色麦草盖成的小屋不见了,连身前身后大片的桑林也不见了,眼前又出现了刚来时见到的一湾河水,水面上碧绿连天的荷叶和大朵大朵探出水面的粉色荷花。

他绊倒在地时摔出老远的货郎担子还在,满地滚落的针头线脑七零八碎还在,刚才见到的美事就像做了一个梦。

货郎眨了眨眼睛,定心一想,忽有所动:小屋里美如天仙的姑娘,不是桑林里普普通通的织绸女,一定是荷花变成的仙女,世间只有花仙子才有那样闭月羞花的容貌。

货郎怅怅地想,可惜他当时没有想明白,没有仔仔细细问一问她。

一个不留意,他失去了多好的亲近佳人的机会啊。

货郎唉声叹气地,把散落一地的零碎拣起来,归置好,挑着担子顺原路回到家。

到家后他脚不洗,脸不擦,肚子也不觉得饿,一头栽倒在床上,眼前晃来晃去都是荷花女俏丽的影子,翻来覆去,长吁短叹,怎么都不能睡着觉。

第二天一早,他挑上货郎担出门做营生,到了村里才发现,人家要买针,他偏只带上了线;人家要买锅,他的货担上只有碗。

哎呀,乱了乱了,心乱了,生意也乱了,做什么都不是原来的意思了。

村里人看他丢三落四心不在焉的样,奇怪地问他说:“货郎你是不是出门撞见大头鬼了?你生意不想做,两眼直发愣,眼圈儿还乌青青的,看上去不大好。

要不要请个神汉给你驱驱魔?”货郎听了很生气,啐人家说:“你才是出门撞了大头鬼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人被他这一骂,更加认定了货郎的状态不对,大家一哄而散,都不买他的东西了。

不买更好,省得他心烦出错。

货郎干脆拾掇了担子,收工回家。

到家也是心慌意乱,坐立不安的。

他早早地就点火做了饭,胡乱吃几口塞饱肚子,出门散心。

脚一迈上路,不由自主地又顺着河边往荷花庄的方向走。

时间比昨天要早一些,他走到开满荷花的水湾时,日头还没有完全落山,晚霞映红了清粼粼的河水,满河的绿叶红花镶着亮闪闪的金边,比夜晚见到的景色又有另一种富贵华丽。

货郎看不见桑林和小屋,不知道荷花女此刻是在哪里。

他又不敢乱叫乱喊,生怕行为粗鲁唐突了佳人,就一屁股坐在河边上,两手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头上,痴痴地等着昨夜的情景重现。

不知不觉,他就这么坐着迷糊了过去。

一只萤火虫调皮地落在他的眼皮上,薄薄的翅膀扇啊扇的,把他弄醒了。

他睁眼一看,繁星满天,明月高照,荷荡不知在何时已经变成了桑林,金黄色的麦草小屋在月光下像金子砌成的宫殿,虚掩的屋门后射出温暖诱人的灯光。

货郎一下子跳起来,抬手抹了一把脸,慌慌张张地就往小屋门口走。

走到门口一看,他脸上浮出笑容,紧张不安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荷花女和昨天一样地在织机前坐着,双手飞快地织她的绸布。

荷花女这一天看见货郎的时候,已经像看到熟人一样的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