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请他进屋,拿凳子让他坐下,发现他衣服肘上有一个昨天跌跟头摔坏的破洞,很自然地拿出针线,要给他缝补。
货郎身上只有这一件衣服,没法替换,荷花女是就着他的身子为他缝衣的。
她凑近了他的身体飞针走线,呼出的鼻息让货郎觉得胳膊肘四周的那一片皮肤滚烫。
货郎心中乱跳,面色酡红,喝醉酒一样地晕晕乎乎。
他的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人这样关心过他,体贴过他,他心中的幸福像潮水一样涨了又退,退了又来,一波一波没有止息。
他想,要是荷花女肯做他的妻子,他们两个人年年月月这样恩爱相处,那会是一桩多叫人快乐的事啊。
心里这样想着,货郎忍不住说了出来:“荷花女,我上无父母,下无弟妹,更没有婚娶,我是一个孤身过日子的小伙。”荷花女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故意把话岔了开去:“货郎大哥,你这件衣服穿得太苦了,该缝件新的了。”货郎叹一口气:“我就是有钱买布,又有谁来替我缝衣呢?”荷花女脸一红,不答他的话,张嘴用牙齿咬断了缝衣线,重新回到织机前坐下。
那一晚,无论货郎怎样痴痴地盯着她,柔情蜜意地跟她说什么话,荷花女都不再抬头,也不作回答。
货郎心里很惶惑,不知道荷花女到底是恼了,还是羞了。
姑娘的心思有时候就是令人摸不清。
看看时候不早,货郎怕荷花女有所不便,只好叹着气告辞出门。
荷花女依旧是客客气气送他出去。
走到门外,星光灿烂,货郎无意中一回头,看见荷花女的眼睛里有依恋的神色闪了一闪。
就是这么一个微妙的眼神,把货郎的心彻底搅乱。
他晕晕乎乎地沿着河水走回家,才进门边,床上躺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又跳起来,穿衣系鞋,出门再往原路走。
不把两个人的事情说清楚,他在家里一时一刻也待不住。
荷花女就是他的梦中新娘,他已经把魂儿丢在她的身边,离开了荷花女,他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糊里糊涂不知道怎么把日子过下去的人。
夜晚的田野幽静空蒙,后半夜星光已经开始暗淡,雾气却是一点点地浓重,白纱一样飘舞,裹紧了货郎,把他的头发、衣服和鞋袜打得湿透。
河水流动的声音像精灵的歌唱,若有若无,却又绵绵不绝。
偶尔有大鱼从水中跃出来,泼剌一声响,把走夜路的货郎吓一跳。
河边的蛙虫听见货郎的脚步声走过,纷纷往路旁草丛里钻,窸窸窣窣地忙乱一片。
走着走着,东边天空渐渐露出了鱼肚白,田野里看得见庄稼的影子,树林和房屋的影子。
雾气像一些害怕阳光的鬼魂,一缕一缕飞快地消失,有的变成露珠儿凝在庄稼叶子上,有的升到半空里,然后不见了踪影。
整片大地水洗过一样地干净动人,散发出青草和湿润泥土的清新香味。
货郎走到了荷花湾的那一刻,太阳刚好从水面升起,万道金光把他的面庞照得亮亮堂堂,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这样清爽,精神从来没有这样振奋,就连体力也从来没有这样健旺,一夜的行走丝毫不感到疲惫劳累。
他看到成群的鸟儿从水面上飞过去,无数的彩蝶迎着阳光舞过来,肥大的荷叶上露珠儿闪得像宝石,碗口大的荷花粉白红润得要胀破皮。
货郎心清气爽地绕着河湾走,新鲜的荷叶香味把他的五脏六腑荡涤得干干净净。
他的目光在满湾荷花中睃巡,看见了其中一朵最粉最美的,心里咯噔一跳,忽然生出奇想:这就是她了,我的荷花女就是这朵花,她藏在无数的花中等着我呢。
货郎开心地站下来,从腰里抽出那管紫油油的竹笛,一心一意地对着那朵荷花吹。
他耍出全部的技艺,一支小曲接着一支小曲,把心里想到的曲调都欢快地吹出来了,把从前没有吹过的、此刻从心底模模糊糊涌出来的曲调也婉转地吹出来了。
他吹了一个“百鸟朝凤”,又吹一个“彩蝶飞舞”,再吹一个“花好月圆”,还吹了一个“山高水长”。
他手里的竹笛就像一个会说话的小人儿,代替了他的心和他的口,把他对荷花女的思念和爱慕滚烫滚烫地说了出来。
悠扬动听的笛声让河中的鸟儿噤声,蝶儿停飞,水波收敛不动。
货郎这一辈子中,还从来没有把笛子吹得如此传情传神过,他吹得连自己都被感动了,不知不觉中眼角已经湿润了。
就在这时候,河中央那朵最粉最美的荷花忽然地有了感应,枝杆跟着货郎的笛声摇曳起来,花瓣也张合起来,辗转腾挪,舞蹈生姿,像一个美丽精灵的曼妙表演。
货郎一下子发了呆,笛子横在嘴边都忘记吹了,就这么傻痴痴地看着荷花在水中舞动。
可是笛声一停,荷花的舞蹈跟着停止,有一团清雾严严地罩在了荷花上。
然后,雾气破散,升起,变幻,在原先长着荷花的水面,花枝和花朵都消失不见,凌波站立着笑盈盈的荷花女。
她轻轻地一迈腿,水面翻出一个小小的浪花。
她踩着水面就像脚踩平地,水绿色的长裙在水波上飘飘拂拂,一直向货郎走了过来。
“荷花妹子啊!”货郎忍不住叫了一声。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要去拉她。
荷花女用手指尖搭着他的掌心,腿脚一抬,就到了岸上。
货郎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他用手紧紧地拉着荷花女的长裙,生怕一松开又会不见了她的影子。
他不住地嘟囔着:“你到底来见我了!我想你想得做不成营生,睡不着觉……”荷花女红着脸儿说:“货郎大哥,你把手拿开好不好?让我爹看见了,他老人家要生气发怒。”货郎傻傻地问:“你爹他是谁?”“我爹是住在河底的龙王爷,他老人家脾气躁得很,一个不如意发了火,河两岸的生民就要遭殃了。”货郎想了一想,问她说:“荷花女,要是我想跟你好上一辈子,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荷花女别过脸,嘴唇轻抿着,嘴角却漾开了一丝掩不住的幸福,掩不住的笑靥。
货郎忙不迭地扯着荷花女的袖子:“这就行啦!快带我去见龙王爷他老人家,我要恳求他把你嫁给我。”荷花女的脸色转喜为愁:“货郎大哥,你听我说,行不得的!我爹家法严厉,他不会允许我跟凡世间的男人来往,更别说出嫁成婚这样的事。”“我会跪着求他!”“你就是躺着也没有用啊,我爹是龙王,不是凡人,他的心从来就不会软。”货郎好似晴天遭一个霹雳,打得他头也懵了,眼也晕了。
他拉着荷花女的衣服,怔了半天,不由得淌出泪来,神情好不伤心。
荷花女见状,十分地不忍,她用细密的牙齿咬住嘴唇,低头想了一想,忽地把头发一甩:“货郎大哥,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真心真意地爱我吗?”货郎举起手:“我可以对天发誓。”“你一辈子都会爱着我,伴着我,生生死死不分离吗?”“肯定会。”“哪怕我老了,丑了,你都不会嫌弃我?”“不会。”荷花女含泪笑起来:“好,我相信你,我愿意离开我的家,我的爹爹和妈妈,跟着你逃到天涯海角去。”货郎大吃一惊:“你不怕你爹追上来,把我们双双打个死?”“只要逃离河边一千里,我爹的法力就够不着我了。”“可我们两手空空地走,你跟着我要吃苦的。”“有了你对我的爱,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够吃得下。”货郎热泪盈眶,一把拉起荷花女的手,贴在他滚烫的胸口上:“亲亲的妹妹呀,我们这就走吧!”荷花女点一点头,抬手从她的发根上拔下那枝粉中带红的荷花骨朵,撮起嘴唇,吹一口气在花苞尖尖上。
说时迟,那时快,货郎眼睛才一眨的工夫,花儿应着那口气扑啦啦地盛开了。
那不是一枝普普通通的荷花啊,它张开的每一片花瓣中,都滚动着一颗照亮黑夜的明珠,它的花蕊里聚满了金色的小星星,它环抱在怀中的莲蓬是一块纯粹的碧玉,那根细细的枝杆滑润而又冰凉,柔软却又坚实,能够顺应着需要伸长或者缩短。
荷花女把荷花往天空里一指,花枝即刻伸了出去,花瓣往四面打开,晴空里好像忽地张开了一把荷花做成的伞。
美丽的姑娘一手举着荷花,一手拉住了货郎的胳膊,脚尖一踮,两个人就齐刷刷地飞到天空里去了,轻飘飘像两朵系在伞下的棉花。
货郎一开始感到害怕,闭着眼睛,抓紧了荷花女的手,只觉两耳呼呼地生风,鼻子里嗅到的空气越来越凉。
片刻之后,他适应了变化,尝试着睁眼四望。
白云在脚下飘飞,老鹰在脚下翱翔,大地和河流像绣在巨幅绸缎上的画儿,色彩分明,无比壮美。
他从来没有置身在高空中展望世界,觉得飞翔的感觉真好,亲近蓝天的感觉更好。
他想,如果一个人可以不吃不喝,他真愿意永远就这么飞着,身边伴着他最心爱的女人。
货郎记不清自己飞了多长时间,飞过了多少河流和村镇,只知道起飞之前太阳是在东边天上灼灼地照着,到荷花女把他的手往下一拉,带着他缓缓下落时,太阳已经移到了他身体的西边。
他们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山洼里。
荷花女收起荷花骨朵,重新插在自己的发根上。
货郎木呆呆地东张西望,前后都不见村庄和人影,脚下是一片片的荒草乱石,远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峻岭,连照在山洼里的阳光都比别处来得暗淡和阴冷。
货郎忍不住发愁说:“这么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你爹倒是不可能找到我们了,可是我们住什么呢?吃什么呢?你这般娇娇的身子,怎么抗得过深山里的寒凉呢?”荷花女却抿着嘴儿快乐地笑:“多好啊,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过日子!就凭我们两个人的两双手,你打猎,我织绸,我们不会缺吃,也不会缺穿,别人家有的,我们也都会有。”货郎叹口气:“眼见得天就黑下来了,我们总要寻摸一个能住下来的山洞才好。”荷花女不慌不忙说:“货郎大哥你等着。”她说着脱下那件水绿色的长裙,随手向前扔过去。
长裙像一团绿色的光球,扑拉拉地往前翻滚和旋转,一边转,一边无边无际地铺展开。
荷花女拉了货郎踩着裙边走上去,只见脚底走过的地方都成了茵茵的绿草地,草地的正中有一湾小湖,一条窄窄的木桥跨过湖水,直通水中央耸起的一座木屋前。
走过小桥进了屋,里面窗明几净,床也有,柜也有,桌也有,凳也有,锅碗瓢勺一样不缺,米面油盐整整齐齐,一架织绸的机子牢牢实实地竖在窗边上。
货郎转头看着荷花女:“你的本事真大啊!我怎么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呢?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天地就变了一个样?”荷花女忙着点火做饭,一边回答他说:“我身上能变的东西就是这么多了,往下的日子,要我们一步一步踏踏实实走了。”货郎信誓旦旦:“你放心,只要我们日日相守,没有我吃不下来的苦。
从明天起,你在家里洗衣做饭,我出门为你挣下吃的喝的。”荷花女把头靠着货郎的胸脯说:“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觉得足够足够了。”这一夜,他们相依相偎,缠缠绵绵,说不完的恩爱话,做不完的恩爱事。
到天边现白,鸟儿在窗外喳喳欢叫的时候,他们都觉得长夜怎么这么短,好像头刚挨着枕头就过去了。
荷花女匆忙地爬起来,给货郎做早饭。
小米粥,枣泥糕,小两口儿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眼睛里看到的只有对方的人影儿。
吃完早饭,货郎要出门打猎了,荷花女送他到门外,冷暖饥饿的事情叮嘱了又叮嘱,好像货郎出门不是一天,却是一年那么长。
最后,荷花女又从发根里拔下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递给货郎说:“你拿上这个吧,出门要是遇上会伤人的豺狼虎豹,只要拿荷花对着它们一指,谁都不敢再近你的身。
可是你千万要记住,无论是什么人,无论他对你怎么亲热怎么好,你都不能把这个东西交到他手里。
千万千万啊!”货郎笑嘻嘻地答应:“娘子你放心,你的宝贝就是我的宝贝,我不会那么傻,平白无故交给别人的。”货郎怀揣着那枝荷花骨朵上山了。
太阳是从东面升起的,所以他先爬上了东面的那座山。
山上全是碗口大的石疙瘩,稀稀拉拉的草根子,不见泉水也不见树。
野鸡野兔倒是多,它们没见过人,也就不怕人,看见货郎走过去,反倒好奇地停下来,歪了小脑袋,眼睛滴滑滑地打量他。
货郎左边一伸手,掳住了一只花脖子野鸡;右边一伸手,按住了一只灰脑袋野兔。
他从腰间掏出绳子,把傻乎乎的野鸡野兔拴在石头上。
它们这才开始害怕了,身子簌簌地发着抖,目光里全都是乞求。
货郎不理它们,转到另外一片山坡上,一手一只接着逮。
逮够了十多只,看看回家应该能够交代得过去了,就找个向阳处坐下来,掏出笛子悠悠闲闲地吹。
他一边吹着一边想,打猎的工作原来这么容易,一天的活儿轻轻松松就做下来了,早知如此,睡到日上三竿再出家门也不迟。
货郎怕荷花女责备他干活儿不卖力,在山上耗到了太阳西斜才回家。
刚翻过山梁,就见家门前的山坡上已经长起了一片碧绿的桑林。
夕阳的余晖照在林梢上,绿色中染上了一点紫,又泛着一些青,整个的山洼都因为这片林子活起来了,鲜艳和生动起来了。
货郎心里很惊奇,不知道奇迹是怎样发生的。
直到他下了山坡走到林边上,才看见荷花女穿着农家女儿的青布衣,头发挽起一个髻,脚上蹬一双草编鞋,正弯腰不停手地把掐下来的松枝插在石缝里。
每插一枝,她都要用手指捏一撮泥土撒上去,再接着吹上一口气。
转眼的功夫,松枝就活了,冒出两片叶子,是桑叶。
再一转眼,小桑树拔节一样地旋着身子往高里长,往粗里长,挣破了石缝,根扎到地底,枝繁叶茂,连绵成翠绿的桑林。
荷花女不停手地掐呀,插呀,掐呀,插呀。
她的脸被太阳晒得虾子一样红,鼻尖脱了皮,汗水搅着灰沙,把额前的黑发粘得一缕一缕的。
她的手指被松枝和石块扎破了,指甲毛刺刺,指尖血淋淋,手背手心还有一道一道长长的划口。
她不直腰,不抬头,依旧是一个劲地朝前插。
货郎真心地疼爱荷花女,舍不得她做这么累这么苦的活儿。
他走上去抱住了她的肩:“别干了,回去歇歇吧,有这片林子,足够你养蚕织绸了。”荷花女疲惫地笑笑说:“货郎大哥,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我还能再干会儿。”货郎说:“这么大的一片山,你不可能一天都把它铺上绿。”荷花女说:“我想要早点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能把所有的山坡变成桑林,所有的洼地变成大湖。”货郎想,荷花女也太要强了,如果他不加阻止,她真能够把自己活活累死。
货郎就不由分说,拦腰抱起荷花女,把她扛回屋里,强令她休息。
却不料这样一来,荷花女更觉得货郎对她好,心里生出了更多的报答他的心思,越发地要追着日头干活儿。
隔一天上山,货郎选择了西面的山。
既然在这里扎根过日子了,他总要四面八方看一看。
上了西面的山,他心里更高兴,山上虽说也荒凉,却有一大片差强人意的草场,成群的野马在山上啃草,成群的白羊在坡底撒欢。
货郎把手指放在口边打一个唿哨,居然有十多匹马儿朝他奔过来,羊群也像白云般地往他身边涌动。
货郎顺手拉住一匹最漂亮的马,跃上马背。
马儿温顺得就像羊羔,驮着他把山前山后走了个遍。
货郎逛够了,看够了,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抓两只白羊搭在马背上,颠颠地骑马回了家。
一进家门,货郎的眼睛就花了,因为荷花女在一天的工夫里,已经用桑林里的蚕儿吐出的丝织成了一匹又一匹的绸,床上、桌上、地上、灶台和窗台上……哪儿哪儿都堆满了,连进屋插脚的地方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