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货郎回到家,荷花女连忙招呼他帮忙,两个人抱着绸布出门去,找一片长着荒草的低洼地,把绸布一匹匹地铺展开。
绿色绸布铺到的地方,也是转眼的功夫,地里渗出水,水很快地汇成湖,湖连成了片,碧波荡漾,鸟飞鱼跃,好一派美丽风光。
可惜绸布不够多,湖水还不能把山洼都填满。
荷花女意犹未尽,回到家里掌上灯,一屁股又坐到了织机上。
她已经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胳膊肿成了水萝卜,眼睛里红红地布满了血丝。
半夜里,货郎已经在床上睡过一觉啦,他翻一个身睁开眼,看见荷花女还坐在织机上,心疼地喊她说:“快停了手歇着吧,你每天都累成这个样,身子会很快累垮的!”荷花女回头笑笑说:“我一想到很快能够过上好日子,怎么都不觉得累了。
我多栽一棵树,多织一匹绸,山林就能多变一点样。”货郎不听她说,下床过去吹熄了灯,硬把荷花女扯到了被子里。
眼面前有这个花朵儿样的老婆,倒要自己孤单单独睡空床,这样的傻事货郎才不干。
一天又一天,货郎日日出门打猎,荷花女在家里栽桑织绸,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过下去。
山里面没有月份牌,货郎不知道时光具体过去了多少天多少月,他只觉得荷花女渐渐地不像从前那么娇美水灵了。
她的头发开始枯黄,显出干草一样暗淡的颜色。
她的皮肤粗糙干裂,脱过皮的地方发红,没脱皮的地方发黑。
她的嘴唇缺少红润,多了苍白。
她的眼睛不再闪亮,目光混浊,血丝遍布。
夜里睡在被窝中,货郎抚摸她的身体,手滑过去的地方也没有从前的弹性和润泽,而是松松的,涩涩的,无滋无味的感觉。
货郎心里就感叹,无限怜爱地说:“都是干活儿太累了!荷花女啊,你不能再这么累下去,女人累过了头会老得快。”荷花女摇头说:“跟劳累没关系。”货郎问:“不是太累,那又是为什么?是你的身子不舒服吗?”荷花女还是摇头,什么都不肯说。
货郎再搂着荷花女的时候,心里不觉得甜蜜了,身子也不像从前那样会激动得发抖了。
他搂一下就松开她,翻一个身,自顾自地睡过去,把荷花女冷冷清清地撇在旁边不理睬。
又一天,货郎吃过早饭出了门。
说打猎是假的,因为满山的猎物乖巧得任他随手逮,他想逮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时候逮就什么时候逮,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他出门上山,只为了避开荷花女,他不愿意看她日日夜夜辛苦劳作的样子。
女人只有在清闲和享福的时候才好看,如果地里和家里的活儿一刻不停忙得团团转,灰头土脸衣衫不整的,那就什么情趣都没了。
货郎骑马上山,信马由缰地走,不知不觉过了一座山头又一座山头。
荷花女的日夜劳作仅仅改变了家门口的模样,更深处的大山里,还是从前的寂寞和荒凉。
货郎转了一上午,觉得没意思了,刚想返身回家,忽然间抬头,看见半山腰的悬崖上有一个黑漆漆的洞口,洞周围没有野花也没有野草,连岩石都是灰乎乎的一片,透着一股沉沉的死气。
货郎眯眼看着,感觉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力量把他抓掳着往那洞口吸引,还有一丝不明不白的声音,吹气一样,呻唤一样,娇吟一样,在他的耳边拂来拂去,弄得他从耳朵里痒到了心里。
心思活泛的货郎自然克制不住这种奇特又神秘的诱惑,翻身下了马,开始手脚并用地往山腰上爬。
洞口约摸一人高,扶着洞壁探头看去,里面幽深阴冷,寂静无声。
货郎心里面多少有些忐忑,不能确定走进去的结果是祸是福。
他虽说闲极无聊要给自己找点乐子,毕竟性命更要紧,深浅莫测的事情他不想随便做。
就在他缩回身子准备打退堂鼓的当儿,手肘无意中触到了怀中那枝神奇的荷花骨朵。
他心里的火花忽然一亮,情绪又兴奋起来,想,有荷花女的宝贝护佑着,豺狼虎豹都奈何不得他,还怕个什么呀?他就用劲地咳嗽一声,放大了胆子往洞里走进去。
走了不几步,回身往后看,天光很快缩成了洞口那么大的一块亮。
往前,阵阵阴风扑面而来,带着森森的凉意,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腥臭气。
洞子倒是越走越大,又高又宽敞,上上下下几层楼台一样,四面有水滴的声音,也有风啸的声音,还有奇怪的吟哦喘息声。
货郎手扶着岩壁,一步一步小心翼翼走,心里面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好几次想折返,忍不住好奇心,还是坚持着一步步地往前挪。
一声低沉的吼啸从上面传过来,货郎头皮一麻,心里喊一声:“不好!”还没等他让开身子,一只丈多长的老虎从岩石上扑下来,卷起的腥风熏得货郎恶心要呕。
老虎扑过来的同时张开了大嘴,货郎借着洞隙的光亮,只看见红彤彤的一张血盆大口,带刺的舌头和尖利的虎牙清晰可见,黏的涎水在虎口边挂了一尺多长。
他慌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两条腿筛糠样地抖,额角上渗出一片冷黏黏的汗,手伸进怀中掏了几次,才把那支荷花骨朵掏出来。
这时候老虎的眼睛已经跟他的眼睛近在咫尺,他连虎眼四周的一根根刺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抓着那支荷花骨朵,心里不住声地说:救救我,荷花女,你快救救我呀!心念甫动,那花骨朵自动地抬起头来,尖尖上飞快地射出一道红光,闪电一样明亮,箭一般地直对着虎喉而去,飞动中还带出铮铮的哨音。
老虎被红光刺中,浑身战抖,尿都激了出来,喉咙深处发出负痛的惨号,呜呜咽咽地,掉头就逃,不知躲到了洞中的什么地方。
天哪,这荷花骨朵的神力还真是了不得啊!货郎大喜过望,把花枝举到嘴边亲了又亲,心里非常得意,胆子立刻又壮了许多,连腰背都挺了起来,踌躇满志的样子。
再往前走时,他干脆把荷花骨朵攥在手里,方便随时使用。
果然不多久又遇上了一群狼,狼群见到货郎,眼睛红得如山洞里悬挂的一盏盏灯笼,尾巴拖着,耳朵竖着,龇牙咧嘴,却是一声不响,眨眼间把货郎团团围在了中间。
货郎这回不再慌张啦,嘴角甚至还浮出一丝得意的笑,举起荷花骨朵,缓缓地一个转身,狼群一个不剩全被他用花枝点到。
一时间花骨朵尖尖上红光铮铮地闪个不停,狼群见到光亮,同样惊吓得要命,耷拉了耳朵,夹着尾巴,灰溜溜地一哄而散。
好家伙,真叫爽气,真叫痛快呀!货郎再往前走,什么障碍都没有了,并且他发现洞壁越来越光滑,洞里的光线也越来越明亮,他想,大概是洞中的秘密快要水落石出了吧。
果然,不久他看见了洞壁上的一扇石门,门上还安着一个黄灿灿的铜环,看上去像一处僻静的住所,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的住家。
货郎这时候的胆子已经大到不管不顾了,上前就去推门。
奇怪呀,好像门后面长着一双眼睛,一直都在盯视货郎的动静似的,他的手才触到冰冷的门环上,只听吱呀一声闷响,那门慢慢地自己就开了。
门打开的一刹那,货郎的眼睛被一道明晃晃的灯光刺得晕眩,他不由自主地闭住眼睛,在门口站了一站。
到他再把眼睛睁开时,他看见门里面是一个温软香艳的世界:四面悬挂着红绸的帷幕,中间有一张黄澄澄的铜床,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粉红的缎被,一对绣着大红牡丹的枕头。
一个漂漂亮亮的小媳妇儿含怨带忧地坐在床边,长着雪白的瓜子脸儿,乌溜溜的眼睛,水光光的红唇,油亮的发髻盘出一个桃子的形状,拿翡翠簪子高高簪在脑后,露出修长和白净的一段脖颈。
身上穿的是一件水红色滚边绸袄,粉绿的宽腿绸裤,同样粉绿色的软缎绣花小鞋。
那双脚尖尖俏俏,脚底弓起,小得盈盈一握,真是人见人怜。
货郎只觉得心里咯噔一跳,面孔忽地一红,眼睛就再也不能从小媳妇身上移开去了。
他想,她长得可真是俊啊,不光是俊,而且还妖,还媚,还有一股子荷花女身上没有的风骚劲儿,让男人见了心里发热。
小媳妇一扭腰肢从床边走过来,伸手摸了摸货郎的脸,对着他咯咯地一阵笑:“我的情郎哥哥哎,我等了这么久,到底把你等着了。”货郎脸又红,心又跳,糊里糊涂问:“你是哪家的小媳妇?为什么要等我?我们好像并不认识呀。”小媳妇笑眯眯的,从头到脚都长了软勾子似的,把货郎的目光勾住不放:“哎呀,好哥哥啊,从前不认识,见了面不就认识了吗?哥哥你长得好英俊,我就喜欢像你这么英俊的人。”她说着,软软的小手沿着货郎的肩膀、胸脯一直往下摸。
货郎的身体被她弄得哆嗦不止,表情却非常僵硬,整个的不知所措。
小媳妇摸着摸着,不由分说就把热乎乎的脸儿凑上来,跟货郎腻腻地亲了一个嘴儿,然后轻手轻脚地脱去货郎的衣服,帮他换上一件柔软喷香的睡袍。
货郎不敢开口,也不敢乱动,木头人儿一样由着她摆布。
但是他鼻子里闻到了小媳妇身上的香,眼睛里也看到了小媳妇脸上的媚,他心里怦怦地直跳,觉得头一阵阵地发晕,眼也一阵阵地发花。
他嘴里嘟囔着:“不行不行,我不能够这样……”身子已经软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粘在了小媳妇身上。
货郎在山洞里跟小媳妇缠绵了三天三夜。
小媳妇甜言蜜语,笑声清脆,还做得一手好饭菜,用金盅给货郎倒上酒,用银碟给货郎盛上菜,用象牙的筷子把饭菜送到他的口里面,又给他捶背揉腰,敲腿捏脚,把他侍候得云里雾里,魂里梦里。
货郎感觉自己过上了比皇帝还要享乐的生活,他乐不思蜀,不知道今夕何夕,把善良勤劳的荷花女完全忘到了脑后,也丝毫不去想荷花女对他有过怎样的情谊和恩惠。
他傻头傻脑地笑着,花天酒地地乐着,把眼前的小媳妇错认作他温柔乡里最好的伴侣,一心一意想守着她过完这一辈子。
第四天头上,小媳妇却有点变了,从起床后就一直绷着个脸儿,闷闷不乐。
货郎上前逗她,她眼泪汪汪扑进他的怀里,撒娇发嗲:“情哥哥啊,我想我的爹娘了,我要出山洞走个亲戚。”货郎舍不得她走,故意吓唬她:“去不得!山洞里有虎还有狼,你只要一出这门边,啊呀呀……”小媳妇撅着嘴儿,嫩嫩的脸蛋在货郎肩窝子里蹭来蹭去:“你不是有那枝避虎挡狼的荷花骨朵吗?借我用用不行吗?”货郎昏头昏脑,已经拿出那枝荷花骨朵,要递到小媳妇的手上了,突然花枝上的小刺儿不轻不重刺了他一下,他一个灵醒,想起荷花女的话,慌忙捂紧了花枝:“不行不行,我的宝贝不能借人的。”小媳妇赌气推开他,水汪汪的眼睛马上就蒙了一层泪,再接着泪珠儿一串串地掉下来,顺着粉嫩的脸蛋儿往下滑,看着让人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小媳妇呜呜咽咽说:“我对你这么好,你却是一点都不相信我,更不肯顾惜我。
男人原来都是狠心的……”货郎怎么架得住她这样撒娇发痴,一哭一说的呢?心里立刻就软啦,觉得人家对他这么好,身子和心都给了他,他却连一枝花骨朵都不肯借人家用一用,也的确太不够意思了。
货郎就搂住了她,好言好语地抚慰她,把花骨朵塞到她手里。
“只能借你一天啊,你今天晚上就要回来啊。”他唠唠叨叨地叮嘱她。
小媳妇软软地倚在他怀里,破涕为笑地直点头。
可是,等荷花骨朵一到小媳妇的手中,她脸上的神情立刻就变啦,眉眼吊了上去,鼻子耸了起来,下巴拉得很长,娇娇的媚笑换成了阴恻恻的冷笑:“货郎,货郎,你空长了这一副好皮囊,只可惜肚子里的花花肠子还不够长啊!”货郎听她说出这一句话,心里冷丁一凉,知道事情恐怕不好。
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小媳妇举着荷花骨朵一闪身子就出了门。
与此同时,大门在她身后砰的一声关上,屋里的油灯蜡烛同时熄灭,四周变得死一样沉寂。
货郎连叫带喊地扑过去摸那门上的把手,哪里还摸得到?大门丝毫不动,铁石般冰冷。
货郎再沿着墙壁乱摸,手碰到的地方全是龇牙咧嘴的石块,昔日房间里的温暖甜香已经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