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砰的一声响,他只觉膝盖处一阵剧痛,身子触到了一块硬物,再以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就这样,路生一动不动地躺在沟底,意识飘浮着起落着,跟他的肉体若即若离着,多少次轻飘飘扶摇而去,又被一股顽强的力量拉扯回来。
几番拉扯之后,他开始感觉到周身的冷,浸透在刺骨的冰水中一样,从皮肤冷彻心肺。
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用劲地睁开眼睛,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风已经停了,黄沙把他的半个身子都埋了起来。
他躺在一条不知名的深沟里,沟两边都是龇牙咧嘴的尖利岩石,只头顶上一块长条形的蓝天。
沟里面没有水,也没有花草树木,只有一团一团阴森森的浓雾,云朵儿一样地翻涌着,裹卷着,卷出各种无声的形状,荒凉冷寂得好像是到了阴曹地府。
他恐惧而清醒地意识到,在这样四野无人的深沟里,他即便喊破了喉咙,恐怕也没有人能够听见,如果要想脱离险境,只能依靠自己。
可是,路生才试图站起身来,腿上一阵剧痛,痛得他眼冒金花,汗如雨下。
原来他跌下深沟时,一条腿已经生生地跌断了,腿骨头都支了出来,膝盖处错成了两截,下半部晃晃荡荡的,像挂着一截木头。
他扶住石壁重新坐下,喘息了好久,才缓过一口气。
这时候,他的心里哀伤而又绝望。
他想到,按照李老抠定下的规矩,如果一头牛死了,李家就要扣他的工钱,现在整整一群牛都没了,李老抠该怎么处罚他才肯罢休呢?他家里欠下的债又该增加多大一个数字呢?再想想,一条腿断成这样,还不知道会不会残废,老娘是个瞎眼,又上了年纪,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下去?老天爷真是不公,穷人的日子已经是千难万难,它那里还要雪上加霜,不是明摆着要逼人往死路上去走吗?天地间容不下他,干脆死了算了,眼睛一闭,新债旧债一齐了结,看他李老抠还有谁的油水可榨!路生想到这里,泪流满面,朝天拜了几拜,算是跟老娘诀别,而后抓起沟里的一块石头,要朝脑门上砸。
千钧一发的当儿,他举起来的那只手被一股来历不明的力量吸住了,定在半空中,一动都不能动。
而后,头顶上有个和善的声音喊了一句:“孩子慢着!”路生没想到附近还会有人,吃了一惊,手里的石头噗地掉了下去。
他抬头朝沟沿上看时,只见一团耀眼的金光裹着一个白胡子老人的身影,老人穿一件橙色的袍子,脚蹬一双白羔皮的滚边短靴,腰间的饰带好像是用上等琥珀制成,光泽柔美而高贵。
他长得慈眉善目,红光满面,光秃秃的脑袋像个尖尖的桃子,眼睛被长长的白眉毛遮盖着,却是精光四射,炯炯有神。
路生被老人的这双眼睛盯着,就有如被人施了定身法,又如同被武功大师点中了穴道,心里明白,却口不能言,四肢僵硬着不能够动上一动。
恍惚迷离间,老头儿脚尖一抬,身子腾空而起,宽宽的橙色长袍像一朵花一样呼地打开,被一团白云托着,飘飘然然下到沟底,停在了路生的面前。
路生只觉心里轰的一声响,刹那间气血翻涌,身体的各部分都随之苏醒过来,于是慌慌张张地纳头想拜。
老人却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无比怜爱地劝住了他:“好孩子,你的一条腿还断着呢,就免礼了吧。”路生背靠着石壁,仰起头,泪眼朦胧地问:“老爷爷尊姓大名?为什么要出手救我?”老头儿捋着雪白的胡子,哈哈一笑:“小路生啊小路生,你从出生到长大,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老爷爷都是心知肚明啊。
往常你是财主家里流汗最多的小伙儿,今天却让我看见你泪流成河的样子。
我知道你生性坚强,轻易不哭,所以要来劝你一劝:不要难过了,苦到尽头,总有甜来,世上的好人一定会有好报。”路生灰心丧气地摇头:“老爷爷,能流的汗我都流了,能出的力我都出了,可我欠财主家的债不见一分一厘的减少,反而是年复一年的增多,我实在是活得没有希望啊。”老爷爷怜爱地摸一摸路生的脑袋,叹了一口气。
他这口气叹出来的时候,四面岩壁都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水汽,好像世间万物一同为路生的命运流下来的眼泪。
而后,老爷爷伸手入怀,从橙色袍子的内衬里掏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绢画,递到路生的手上:“孩子啊,拿着这幅画儿吧,它会给你们娘儿俩带来好运的。”路生伸手接画儿的时候,指尖有“叮当”的一声脆响,手臂跟着一沉,画儿差一点掉落在地。
他吃惊地想,一幅绢画,怎么拿在手里比一升谷子还重?他又想,老爷爷真是奇怪,不送吃的,不送用的,偏偏就送他一幅画。
画儿再好看,挂在家里也就是个摆设,哪里谈得上什么好运呢。
可是路生从小就懂得尊敬老人,顺着老人的意思,让老人高兴,所以一丝一毫也没有露出自己的疑问,把画儿宝贝一样揣进怀中之后,连着对老人说了好几声谢谢。
老人叮嘱他:“这画儿上画的是一棵翡翠白菜和一个碧玉蝈蝈儿,妙手丹青啊,你要好好地收着。
记住,蝈蝈儿爬到白菜的第一片叶子下,天要下小雨;爬到第二片叶子下,天要下中雨;爬到第三片叶子下,大雨倾盆;倘若爬上了叶顶芯里,暴雨就要成灾!”老人只把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再不多吐一字。
他伸出一只手,往路生的胳窝里一搭,就手轻轻地托了一把。
路生只觉胳膊一麻,有一股气从肘间直窜到身体的各处,身子顷刻间没了重量,飘浮起来,如一片云彩,跟在老人的身后,悠悠地升上沟沿,无巧不巧落在一头牛背上。
他低头仔细一看,这牛不正是他从小喂大的白花母牛吗?母牛的脖子上,还有他亲手剪出来的梅花状的印痕呢。
再往四面看,老人忽然不见了,如阳光下的水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可是他喂养的牛全都聚拢在周围,亲热地用鼻子噌他,用身子拱他,还发出哞哞的低叫。
他探身摸一摸那些牛的肚子,一个个都已经吃得圆滚滚的了,毛色还仿佛比从前更柔更亮了。
路生大喜过望,寻死的念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感觉天从来没有这样蓝,云从来没有这样白,树木花草从来没有这样艳,连空气都新鲜得发甜,嗅一口清爽到五脏六腑。
这时候,日头已经西斜,彩霞满天,金光遍地,鸟儿在空中掠过一道又一道灰蓝色的影子,遍地麦苗被风儿吹出一波一波水盈盈的涟漪,路边五颜六色的野花如同铺在大地上的绮丽的花毯。
路生骑着白花母牛,领着后面一群十几头大大小小的黑牛黄牛,摇摇晃晃地往回走,心里面说不出来的敞亮和快乐。
回到庄园里的时候,李老抠正在账房里打着算盘珠儿算账呢,听说路生干活儿时摔下深沟,跌断一条腿,放下算盘就慌慌张张赶过来看。
他问都没问路生的伤势如何,忙不迭地把个瘦筋筋的脑袋伸进牛栏里,先瞪大眼睛看一遍,又用手指头挨着个儿点一遍,确信他的牛一头没少,才长长地松一口气,转而对路生皮笑肉不笑地说:“唉呀呀,你这个孩子,做事怎么这么不当心呢?这下子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有你的罪受了。
所好你碰上我这个心软的主家,不能再叫你带着伤干活,我放你一个月的假,你回家歇着,能动弹了再来上工。
这一个月的工钱,我做个好事,就不扣你了。”路生心里很着急,解释说:“我是为了追牛才跌断腿的,现在你让我回家,我口袋里一分钱没有,不要说养伤治病,连饭都吃不上。”李老抠把袖子一拂,脸一沉:“那我管不着。
你是我的长工,干活儿才有钱拿,不干活儿,我总不能白养着你吧?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路生跟他好言商量:“那你能不能先借我几吊钱用用呢?”李老抠作出惊讶的样子:“还想借钱?别忘了你还欠着我两千吊钱的债呢,要借新的,先还旧的!”路生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好心的长工们帮忙,用竹竿绑成个担架,把断腿的路生抬回家去。
瞎眼老娘摸着路生的腿,抱着他的头,号啕大哭:“儿啊,娘是在要饭的路上生下了你,讨着百家的饭把你拉扯大,你从小受下的苦,大海都盛不下啊!眼看着就要长大成人、顶门立户了,老天为什么又让你受这样的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娘可怎么活?”路生自己很伤心,却不愿意让娘伤心,就强作笑颜:“娘啊娘,我这不是好好地活着吗?百天之后长好了腿,照样是一个好劳力。”他说着话,忽然感觉怀里暖烘烘地、沉甸甸地揣着个东西,一下子想到了深沟里碰到的白胡子老头儿,就伸手进去掏出那卷画,放到娘的手上:“今天在深沟里,多亏了一个不相识的老人家搭救了我。
他临走还送我一张画,说是有了它,我们的日子就会好过了。”娘摸着画儿,也高兴起来:“是吗?快挂上,好好看看它。”路生把绢画展开,挂在了炕头的墙上。
昏暗破旧的小屋子里顿时像升起了一轮红太阳,金灿灿、暖洋洋的光芒把四壁和炕席照得簇崭闪亮,连瞎眼老娘的脸也像是蒙上了一层红光,变得年轻和滋润起来。
那画上的白菜张着三片叶子,卷着三片叶子,菜帮儿是纯白的,菜叶儿是淡绿的,每一片叶子都是水灵鲜润,刚刚从露水地里铲出来一样。
在叶片的边沿上,滚着几颗亮晶晶的露水珠,正面看过去是银色的,侧面看过去又是金色的,再一晃,珠珠儿闪得不见了,好像从叶片上坠落下来了。
最惹人爱怜的是那只趴在白菜根根上的绿蝈蝈儿,它的身子不过拇指大小,姿态却是活灵活现,叫人忍不住想要伸手从画上摘下它。
它的翅膀跟最美的碧纱一样透明,眼睛跟最红的玛瑙一样漂亮,肚皮跟最绿的岫玉一样晶亮。
它头顶上两根细长的触须,有点像戏台上武生演员的花翎子,软软晃晃,一颤一颤,微波荡漾般地闪啊闪啊,把人的心都闪得醉了。
路生坐在炕上,眼睛一看到这张画,就粘了上去,怎么也舍不得离开。
他痴痴地看着,一边看,一边给他的瞎眼娘细细地讲:白菜什么样的,蝈蝈什么样的,露珠儿又是什么样的。
画上的颜色怎么好看,形态又是怎么生动。
他把心里所能想到的赞美的词儿都用上了,想不出来的词儿也源源不断地从嘴巴里蹦出来了。
瞎眼的老娘虽说看不见,听路生这么一讲,比亲眼看见的还要真切和生动,心里面说不出来的舒坦。
娘儿两个就这么坐着,看了一夜的画,讲了一夜的画,听了一夜的画。
两个人都暂时地忘记了自己的苦日子,沉浸到了用画笔描绘出来的单纯美好的世界里。
到天亮之后,路生的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两个人才猛然地惊醒,意识到穷日子还要过下去,这一天的饭食还没有着落呢。
娘站起身来,叹口气说:“画儿再美,也当不得饭吃。
我听着外面风刮得呼呼的,怕是要下雨了,趁雨还没下来,我还是赶着出门跑几个村子,要点干粮充饥吧。”路生听娘这一说,赶紧趴着窗台往外面看。
外面的天空墨黑墨黑,风把树叶和沙尘吹得满天打旋,远处天边还有隐隐的雷声,偶尔一个闪电,照出一世界的狰狞,就好像大雨随时都会下来。
可是路生再回头看看墙上的画儿,碧玉蝈蝈还是乖巧地趴在白菜根根上,碧纱般的翅膀收拢着,玛瑙色的眼睛圆睁着,花翎子一样的触须悠悠然然一颤一颤,没有一丁点挪动身体的意思。
路生就告诉娘说:“娘,你出门慢慢走,别心慌,今天不会下雨的。”娘笑着问他:“你是真信这画儿上的事啊?”路生说:“我信。
那么好的老人家,他不会骗我。”娘点头说:“那好,我也信。”娘就拄着讨饭棍子出了门。
她摸索着穿过村子,上了一条白杨树夹道的黄泥路,往远处的地方走。
既然不会下雨,她可以放心地多跑几处地方,让儿子晚上有一顿饱饭可吃。
跟路生一样,做娘的也是一个硬气的人,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肯在自己的村子里乞讨,怕左邻右舍们为难。
一村子都是穷人家,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饭食。
肯接济她一口两口的,是心好;不肯接济她的,也是没办法。
村里的熟人在路边地里忙活,见瞎眼女人摸摸索索往村外走,就好心喊住她说:“路生的娘,天要下大雨了,别出门了。”瞎眼娘站住脚,手拄着讨饭棍子回过头,笑眯眯地告诉人家:“我儿子说过了,今天不会下雨的。”熟人就替她着急:“你是看不见,天都黑成个锅底了。”路生娘还是笑模笑样:“黑成个锅底也不会下雨,我儿子就是这么说的。”熟人摇摇头,心里暗自想,你儿子也不是个神仙,他说了不下雨,就真的不会下雨?老天爷肯听他的话?世上做娘的人怎么都会盲目相信自己的儿子呢?可是这一天还就是没下雨。
雷在天边轰了一阵,风在半空里刮了一阵,把雨云都轰跑了,刮散了,一星星雨点也没有落下来。
娘跑出去好几里地,要回了几个糠菜饼子,衣服和鞋子都是干干的。
倒是财主李老抠,以为要下雨,该晒的粮食没晒,该锄的地也没锄,长工们都歇在家里,白耽误一天工夫,他还得再贴上一天的饭食,一进一出差了好多,精明的李老抠懊恼得心肝儿都疼。
又过了几天,路生清早一睁眼,忽然发现墙上的画儿有什么地方不对了,细一看,原来趴在白菜根根上的绿蝈蝈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第一片叶子上,头顶上的两根触须弯弯地垂下来,翅膀的颜色淡了许多,好像碧纱之上蒙了薄薄的一层雾,就连那两颗红得可爱的眼睛,也不再亮亮地发光,而显出几分恹恹的病态。
路生心里说不好,赶紧坐直身子往窗外看。
外面倒是朝霞满天,晴空澄碧,一丝丝云彩都看不见。
路生心里想,这回该信谁的呢?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了老人家叮嘱他的话,还是告诉娘:“今天别出门要饭了,天要下小雨,淋出病来可不好。”娘正在收拾讨饭的家伙,准备出门,听了路生的话,问都没有再问第二句,立刻把讨饭棍棍放回到门后头。
娘自己不出门了,心里还惦记着邻居街坊,怕人家被雨淋着,就摸索着走出去,一家家地打招呼:“都别下地干活儿啦,今天要下小雨,锄了地也是白锄。”街坊们有了上回的亲见亲历,知道这又是路生测算出来的天气,将信将疑地信了他的话,都没有出门锄地,改干了别的活儿。
结果,早饭碗才放下来呢,天色说阴就阴,淅淅沥沥的小雨整整下了一天。
雨过之后大家出门闲聊,都表示了对路生的惊叹。
大家说,路生这孩子,论干活儿是没说的,论人品、论脾性也是百里挑一,可怎么就会一夜之间神灵附体,成了个算天算地的“神算子”的呢?村里人怎么也想不明白。
隔不几日,画上的蝈蝈儿又一次有了动静,爬到了白菜的第二片叶子上。
路生告诉娘说:“快跟乡亲们打招呼,今天要下中雨。”娘慌慌地摸出门,挨家挨户地报了信。
村里人这一天都在院子里晒着被褥棉衣呢,一听路生娘的话,毫不犹豫地赶紧往家里收东西。
前脚才收妥,后脚雨就下来了,雨势不大也不小,水塘里的水涨上来二指高,离漫堤还差着一大截。
打那之后,乡亲们对路生的话彻底服了,天天大清早,路生家的破屋子里都有上门问讯的人:“今天会不会下雨啊?出门做事不打紧吧?”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们才放心地出门,下地干活,上山拾草,进林子采桑,或者赶集做买卖。
大人问,孩子问,娶亲的小伙子问,回娘家的小媳妇也要问,路生的家里经常是人来人往,热闹得像个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