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问讯的人对路生母子半是感激半是同情,会给娘儿俩捎带上两个糠饼子,一把小青菜,再不然就是半瓢玉米面什么的,总之是没有人空手上门。
路生母子收下了,总是千恩万谢。
都是穷人家,牙齿缝里省下的吃食,路生对这些邻居们心存感念,他断着一条腿,天天坐在炕上,没有别的什么可以报答,维有更频繁地盯紧了画儿上蝈蝈的动静,把天气变化的情况一刻不差地告诉大家。
对于这些世世代代靠天吃饭的农人来说,生活中真没有什么比天晴下雨更大的事情了。
有一天,路生一清早睁眼,发现碧玉蝈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到了白菜的第三片叶子上。
路生心里咯噔一跳,忙忙地喊醒他的娘:“娘,快出去给乡亲们报信吧,有大雨要来了!”娘正在灶间摸索着烧火,把别人家送来的干粮掰碎了在锅里熬成粥,一听这话也急了:“哎呀呀,这可怎么是好?麦收正当紧的时候,家家地里都有没割完的麦,场院里都有没晒干的粮,大雨怎么偏就这时候来呢?”路生催促她:“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快让大家抓紧收场吧,能收多少收多少。”路生的娘熄掉灶膛里的火,丢下一锅半生不熟的粥,柱根棍子摸出门,把大雨要来的消息报告出去。
果然大家都急了眼,挑的挑,扛的扛,老老小小齐上阵,地里没割完的麦子紧着割完,场上摊晒的麦子归拢进仓,连地头上半干不干的麦草都用席子苫起来了。
庄稼人一年辛苦做到头,就盼着麦熟时能有个好收成,如果到手的粮食被一场大雨糟践光,穷人家这一年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
财主李老抠家的地里也种着麦子呢,而且只比人家多,不比人家少,不算那些来不及割倒的,光是摊在麦场上等着碾压脱粒的,就大捆小捆堆成了小山一样高。
他家里雇的那些长工短工,一个个起早带晚,手脚不停,忙完了田里忙场上,背脊晒脱了几层皮,眼皮子困得上下直打架,要掐根麦秆撑着才能不站着睡过去,就是这样干,李老抠还觉得人家不够出力气,恨不得把人的两只脚也当作两只手来使。
路生的娘向村里人通报了大雨要来的消息后,长工们就好心转说给李老抠听,因为同样都是庄稼人,对粮食都是有感情的,张家的也好,李家的也好,谁也不忍心看着好生生的粮食被雨糟毁了。
李老抠哪里肯信这样的消息呢?他以为长工们是要借着由头偷懒耍滑呢。
他背着手站在麦场上,抬头看着晴空万里的天,哼一声鼻子:“路生那个小崽子的话你们也肯信?他明摆着是胡说嘛!日头红得要滴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吗?都给我晒麦子去!谁要不想干,走人好了,我李老抠手里有钱,两条腿的马儿找不到,两条腿的长工要找多少找多少。”长工们听了李老抠的话,真是气得鼻子眼里冒烟,他们心里暗暗想,既然好心没好报,干什么还要替人家心疼粮食呢?多余的找气受嘛。
他们赌着一口气,开始撒开了手脚干活儿,割麦的割麦,捆草的捆草,脱粒的脱粒,扬场的扬场,成熟的麦子摊得到处都是,眼睛看到哪里,哪里都是黄澄澄的一片,香喷喷的一片。
天快到中午了,大雨还没有下来。
李老抠摇着芭蕉扇四处督工,得意洋洋。
村里没晒麦子的人家看着李老抠家大张旗鼓干活儿的样,又闻到自家屋里潮湿的麦子堆在一处闷出来的甜酸味,多多少少有一点着急。
路生坐在炕上,眼睁睁地盯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心里不觉也有些疑惑。
他想,蝈蝈儿可别是粗心大意弄错了,耽误了乡亲们收麦的大事,可就是好心酿大错啊。
就在这时候,画儿上的蝈蝈又动弹了,两只前腿用劲一弹,碧绿的身体凌空飞起,从白菜的第三片叶子上一下蹦到了叶顶芯子里,蔫蔫地趴着,薄薄的肚皮一抽一抽直喘气儿,细长的触须一个劲地抖动和摇晃。
路生吃惊地张开嘴巴,才要叫出声来,就听见晴空里一个响亮的炸雷,跟着乌云就像千百匹急速奔跑的马,从天边的尽头铺天盖地狂卷而来,瞬息间吞没了日头,漫天扯起了一张黑沉沉的网。
再一眨眼的工夫,狂风呼啸而起,路边碗口粗的白杨树被连根拔起,半空中滴滑滑地打一个转,而后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地抛在半里路外的河滩上。
李老抠家田里刚刚割倒的麦子啦,场院里铺开的麦子啦,已经晒干还没有来得及收进仓房的麦子啦,全部被风吹得四散开去,满天空飞舞和嬉闹,东一把西一根撒得到处都是,抓也抓不回来,喊也喊也不回来。
李老抠急得在场院里跳脚,不住声地责骂长工们不肯去卖力地追赶那些被吹散的麦子。
这时候,更倒霉的事情追着他的脚后跟来了——随着天空中蛇一样的闪电耀眼地掠过,“喀啦”一声巨响,蚕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地迎头砸下,干燥的地面溅出呛人的尘土。
雨水很快变得密集而暴虐,瓢泼一样,人和牲畜都睁不开眼睛,瞎子一样在雨中团团直转,找不着可躲避的地方。
雨水在地面汇成小河,河水又漫成了汪洋,浑浊的流水裹夹了李老抠家田里和场院里的麦子,流往四面八方。
土地像一个巨人张大的嘴,稀里哗啦之间,李老抠家一个麦季的收成全都喂进了这张巨大的嘴巴中,颗粒无存。
李老抠眼看着到手的粮食呼呼地随水流走,急得要发疯了,嘴角上立时三刻地鼓起一串黄豆大小的燎泡,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四处找人到水里抢捞麦子,天地茫茫中哪里找得到一个人影?没有办法,只好自己豁出老命,跌跌撞撞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家去,找到一个能够沥水的细箩,不要命地朝院场上赶,心想着这些到手的麦子能捞起一箩是一箩吧。
谁知道水大看不见路,脚底下一滑,两只手往天上一张,卟嗵一声仰面跌倒在齐膝深的泥汤中,嘴巴张开,咕咚咕咚连喝进好几口面汤样的泥水,肚子立刻像个青蛙样地鼓了起来,手脚再怎么胡乱地扑腾,都没法翻过身去。
还是他的儿子眼尖,从家里的后窗口看见了这一幕,急急忙忙地奔过去,把他拉扯起来,扶回了家。
大雨过后,李老抠家损失惨重,一季的麦子几乎是颗粒无收。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悔,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
病中请郎中吃药调养,又花了不少银子。
这一进一出,钱用得海了,他心里堵着的这块石头就怎么都拔不出来。
儿子埋怨他:“别人听了路生的话,赶早把麦子归拢回家了,就你不肯听,弄得一村子人都看你的笑话。”李老抠躺在炕上,黄着一张脸,十分地不服气:“明明是个放牛的小崽子嘛,什么时候就成了个‘神算子’呢?我还真想不明白。”儿子也觉得奇怪,猜测说:“莫非他跌断腿的时候,神灵附在那条断腿上了?”李老抠两眼往天上翻着,想了又想:“前一阵我听长工们说,路生放牛跌下深沟的那天,在沟里得着了一件宝物,你说会不会是宝物显灵,帮着他测风测雨?”儿子觉得此话有理,忙不迭地催促他:“赶紧地起床,到村子里打听打听吧。”李老抠的病还没有好利索,被儿子催着,只好勉强起床,撑起一张苦瓜样的笑脸,在村子里东窜西窜,四处打听,还拿些炒蚕豆爆米花什么的套小孩子的话。
功夫不负苦心人,到底让他打听出来了:路生家的墙头上贴着一张画儿,画儿上的碧玉蝈蝈是个神虫,天晴下雨全知道。
李老抠蔫巴蔫巴地回到家,把这事告诉了儿子。
父子两个一商量,觉得无论如何要把这张画儿弄到手。
能掐会算的神虫蝈蝈儿是个宝贝,宝贝怎么能够被穷小子路生得着,而不是归他李老抠家所有呢?李老抠绝对不能够容忍这样荒唐的事情存在。
于是这一天,他提上一匣子长了霉点的油糕,装模作样地到路生家里去看他的腿。
路生的腿这时候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扶着墙走路能够稳稳当当的了。
李老抠进他家破院子的时候,他正帮着瞎眼的娘搓麻绳,留着赶集时换钱。
李老抠绕着他前看看后看看,还伸手捏了捏他那条受过伤的腿,满意地哼了哼鼻子:“腿好利索了吧?好利索了就回去上工,我给你长十吊工钱。”路生的娘一听,以为李老抠善心大发,喜得放下手头的麻丝,连声道谢。
李老抠就势进了路生家的屋门,一屁股坐在炕头上,眼珠儿骨碌骨碌地东张西望。
他一下子就看见了挂在炕头墙上的那张画。
那张画实在是太好看了,太惹眼了,挂在这个贫穷的家里太光艳四射了,进屋子的人想不看见它都难。
李老抠这一看,脖子就像被什么人狠狠地扭过去了一样,“嘎巴”的一声响。
眼睛里也像是着了火,热辣辣地烧得慌。
啊呀呀,这白菜怎么鲜嫩得跟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啊,这蝈蝈怎么欢蹦乱跳像从炕头上蹦到画儿上的一样啊。
难怪村里人说这画儿是宝物,确确实实不同一般呢。
李老抠心里这么想着,偏着头,咂着嘴,眼珠子粘在画儿上,怎么都扯不下来了。
“路生啊,”他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说:“你这张画儿的颜色怪鲜亮,我看着心里怪舒服,不如让出来给我怎么样?”路生立刻摇头:“这是人家送我的东西,我不能拿它送人。”“我买!”李老抠一拍大腿,“我就认下这个亏,拿钱买你的!”路生笑一笑:“送都不能送,卖它就更谈不上了。”路生越是不松口,李老抠越是认准了这张画是个了不得的宝物,心心念念地要想得到它。
他把手指头拢在衣袖里,掐算了半天,心里想,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看样子得出点血才行。
他咯吱咯吱地一咬牙,满脸痛苦地说:“这样吧,你家从爷爷辈上欠我的那笔钱,我就做个天大的好人,不要你再还债了,你把这张画儿让给我就行。
一张画儿抵两千吊钱的债,你可是占了大便宜呀,说出去要让人家眼红死你呢。”路生还想拒绝,路生的娘却忍不住了,她实在心疼儿子没日没夜地在财主家做长工,就劝路生说:“儿啊,这画儿虽说能够给你报天时,却终究抵不得吃喝,能用它赎回你的身子,娘觉着是件天大的好事,不如你就答应了吧。”路生是个孝子,娘说的话句句都听。
既然娘想替他做这个主,路生不能驳娘的话,只好轻轻地叹一口气,在李老抠的账本子上画了押,同意用画儿抵陈债。
他把画儿从墙上拿下来交给李老抠的时候,手抚着画上蝈蝈儿的身子,恋恋不舍地告别说:“蝈蝈儿啊,委屈你在我这个穷家里待了这么久,你走之后,我白天干活会想到你,夜里做梦也会想到你。
我还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去看你。”画儿从墙上起下来的瞬间,碧玉蝈蝈的翅膀本来已经从绿转成了灰,可是路生的这句话一说,那灰色又迅速褪去,绿色重新回到蝈蝈儿身上,而且绿得更加鲜活,红玛瑙样的眼珠子还跟着转了两转,碧纱样的翅膀支棱开,振翅欲飞的模样。
路生心里发疼地想:莫非蝈蝈儿听懂了他的话?李老抠得到了日思夜想的宝物,笑得嘴巴子直咧到耳根后,把画儿紧拢在袖子里,一路上哼着小曲儿,颠颠地回到家。
李老抠是村子里种田的大户,种田人靠天吃饭,能够知晓霜冻雨雪,妥当安排春耕秋收,对李老抠来说的确是件大事。
他到家后前前后后转了几圈,把客厅墙壁上供着财神爷的地方腾空,挂上了新到手的宝画。
他还在画轴下摆了个香炉,点上两支檀香,烧得烟雾缭绕。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碧玉蝈蝈儿又爬到白菜芯子上了,暴雨倾盆,洪水成灾,大水把他的宅院淹得飘起来,像片树叶儿似的,一直飘到了东海龙王宫,被龙王爷一口吞下了肚……他吓得一个激灵,醒了,心里头嗵嗵地跳,从头发根子到脚底板子都发冷。
他怔了一会儿之后,披上衣服冲到客厅里,去看画上的蝈蝈儿。
可是,他高举着油灯,眼珠子恨不能贴到画儿上,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哪儿也找不到碧玉蝈蝈的身影。
他惊出一头汗来,慌慌地叫醒儿子来看,又叫醒老婆子来看,一家人伸着脑袋看得眼珠子生疼,也没有看清楚画上的蝈蝈儿藏到了哪里。
两千吊钱换来的东西,就这么说没就没了,李老抠一阵头晕,咕如路生的大吗?人家能得着的宝物,你弄到家里还养不住,你说你这张老脸还往哪儿搁?”李老抠一听,儿子说得的确有道理,他不能为了两千吊钱让一村子的人笑话,只好咬碎了牙齿往肚里咽,还关照家里人谁也不能把这件窝心事说出去。
再说小伙子路生那天遵娘的吩咐把画儿抵了债,心里怎么想怎么难过,好像自己的一缕魂儿也跟着送了人似的。
那晚他呆呆地坐在炕头,望着墙上空出来的一块地方,眼面前一直有只碧绿的蝈蝈儿在欢蹦乱跳,耳朵里好像还听见蝈蝈清泠泠的叫声。
他睡不着觉,恨不能说服了瞎眼的老娘,再拿自己的身子去把画儿赎回来。
到天亮时分,他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的,听见院门外有人叫他:“路生!路生!”是个女孩子的声音,轻声细气,却又说不出来的熟悉。
他愣了一下,跳下炕去,跑到外面打开院门。
夜雾弥漫,晨光初现,天边有一抹粉色的朝霞,空气中带着沁人心脾的清甜。
路生惊讶地看见门外站着一个绿衣绿裙的年轻姑娘,一双水灵灵含笑的眼睛,粉嫩的脸蛋,眉头上还有两颗玛瑙样的红痣。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绿衣绿裙像一汪绿色的水,一棵绿色的树,一个绿色的梦,他的眼睛油汪汪的,雾蒙蒙的,恍恍惚惚影影绰绰的。
姑娘噗地笑了起来:“你应该认识我,我就是画上的蝈蝈儿啊!”路生惊得呆了,片刻之后,又喜得傻了,一个劲地搓着两手,不知道对眼前的姑娘说什么好。
还是老娘在炕上听得明白,哆哆嗦嗦地摸出门来,把姑娘一把抱住,又哭又笑,迎到屋里。
分别才一天呢,倒像是隔开了一年那么久,一家人坐在炕头上,说不完的知心和体贴的话。
老娘眼睛看不见,心里灵醒着呢,说话听声锣鼓听音,知道儿子和蝈蝈儿姑娘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就帮他们捅破了窗户纸:“好姑娘,你要是看准了路生是个好小伙儿,就嫁给他做媳妇吧。”路生脸一红,拦住娘的话,真心实意说:“不能啊,我家里田无一垅地无一分,我不能让鲜花样的姑娘嫁过来过荆棘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