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快结束了,他们说裴果提要和巴吉斯先生出去玩一天,让我和小艾米丽跟他们一起去。头一天晚上,我一点儿也没睡好,老盼着和艾米丽度过美好的一天。第二天一大早儿,我们就都起来了,吃早饭的工夫,远远地看见巴吉斯先生,他正赶着一辆轻便马车,朝着他心爱的人儿跑来。
裴果提穿得和平时一样,一身颜色暗淡的丧服,整整齐齐。巴吉斯先生则不然,他喜气洋洋地穿着一件新做的蓝上衣,裁缝给他留了很多富余,袖口很长,连最冷的时候也不用戴手套,领子很高,连头顶上的头发也都竖起来了。那锃亮的扣子也是最大号的。此外还有浅棕色的马裤和暗黄色的背心,我觉得巴吉斯先生还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哩!
头一件事就是来到一座教堂,巴吉斯先生把马随手往栏杆上一拴,就带着裴果提到里面去了,留下我和小艾米丽两个人在车上待着。我乘此机会搂住艾米丽的腰,并且向她提出,既然我很快就要走了,这一整天,我们一定要非常亲热,非常愉快。小艾米丽表示同意,还允许我亲她,我就激动起来;我记得当时对她说,我决不再爱别的人,谁要是想得到她的爱情,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小艾米丽一听这话,别提多开心了!这个仙女一般的小妇人竟然装腔作势,好像比我大得多,也有见识得多,说我是个“傻孩子”,接着就大笑起来;她笑得那样迷人,我看她看得入神,把这难听的称呼带来的痛苦完全抛在脑后了。
巴吉斯先生和裴果提在教堂里待了很长时间,不过最后还是出来了,随后我们就赶着车到乡下去了。走着走着,巴吉斯先生扭过头来,挤了挤眼——顺便说一下,我先前真没想到,他也会挤眼——对我说道:“我在车上写过一个什么名字来着?”
“克拉拉?裴果提,”我说。“这里要是有车篷,我现在该写什么名字呢?”“还写克拉拉?裴果提?”我说。“克拉拉?裴果提?巴吉斯!”他答道,接着就大笑起来,笑得车身直晃。
总而言之,他们结婚了,他们就是为这个目的而到教堂里去的。裴果提坚持要悄悄地办,就请教堂里的执事做她的主婚人,也没有观礼的人。巴吉斯先生刚才突然宣布他们的结合,弄得裴果提有点儿不知所措,她一个劲儿地搂我,表示她对我的爱没有受到一点儿影响。过了一会儿,她又平静下来,说事情办完了,她很高兴。
我们赶着车拐到一条偏僻的路上,来到一家小旅店,在这家事先定好的旅店里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饭,美美满满地过了一天。
天黑以后,过了一会儿,我们就又登车上路。我们美滋滋地往家走,一路上仰起头来看星星,边看边议论。我是主要解说人,使得巴吉斯先生大开眼界。
我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不过无论我想告诉他什么,他都会相信,因为他非常佩服我的才能,当时他还当着我的面对他太太说我是个“小罗什”——我想,意思是神童。
晚上,我们早早地就回到了我们住的那只旧船,巴吉斯先生和他太太在这里向我们告别之后,就舒舒服服地赶着车回自己家去了。这时我第一次感到我已经失去了裴果提。要不是小艾米丽也在这所房子里,我去睡觉的时候,心里就会非常痛苦了。
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像我一样,知道我在想什么,给我准备了晚饭,高高兴兴地接待我,为我解闷。小艾米丽过来和我并排坐在小柜子上,我这回来到这里,只有这么一次。对这美满的一天来说,这真是个美满的结束。
天亮以后,裴果提来了,她还像先前一样,在窗户底下叫我,好像那赶车的巴吉斯先生自始至终都是梦里的人物。早饭以后,她把我接到自己家里,房子不大,但很漂亮。
那一天,我告别了裴果提先生、哈姆、古米治太太、小艾米丽;晚上就在裴果提家里住下了,我住在阁楼上一间小屋里,床头旁边的书架上摆着那本鳄鱼故事书。这间小屋,裴果提说就永远是我的了,而且要永远收拾得和现在完全一样。
“无论我年轻还是年老,亲爱的大卫,只要我还活着,还住在这所房子里,”裴果提说,“你就会发现好像我随时都等着你来住。我每天收拾,就像过去收拾你原来那间小屋一样,亲爱的。即使你到中国去,你也可以放心,你不在期间,这小屋也会收拾得和现在一模一样。”
我从心底感到我这位亲爱的老奶妈真是忠心耿耿,所以我尽可能地向她表示感谢。其实我也没有真正做到这一点,因为她是在早上搂着我的脖子说这番话的,而我那天早上就要回家去了。
我也的确是在那天早上由她和巴吉斯先生赶着车送回家的。他们把我放在大门口,就依依不舍地走了。我看着那车载着裴果提渐渐远去,剩下我一个人在老榆树底下,看看那所房子,里面再也没有人以爱我或喜欢我的脸色对待我了,这使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有一天,我在外边闲逛,当时过的那种生活使得我无精打采,一边走一边想事儿。在离家不远的一条小路上,一拐弯,碰见摩德斯通先生和一位先生走来。我不知所措,想从他们身旁走过,那位先生突然喊道:“这不是布鲁克斯吗?”
“不是,先生,我是大卫?科波菲尔,”我说。“我知道,你叫布鲁克斯,”那人说道。“你是谢菲尔德的布鲁克斯,这就是你的名字。”我一听这话,聚精会神地看了看那位先生。我连他是怎么笑的都想起来了,所以认出他是昆宁先生。“你怎么样啊,在哪里上学呀,布鲁克斯?”昆宁先生问道。
这时候,他已经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使我转过身来,跟他们一块儿走了。我不知怎样回答才好,就犹犹豫豫地看了摩德斯通先生一眼。
“他现在待在家里,”摩德斯通先生说。“他没在哪里上学。我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才好。他是个大难题。”
他又像过去那样用斜眼看了看我,接着就皱了皱眉,带着厌恶的神情向别处望去,那目光显得阴沉沉的。
“嗬!”我觉得昆宁先生是一边看着我们俩,一边说,“天气真好。”
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在想个最好的办法,从他手里挣脱我的肩膀,好离开他们,忽然听见他说:“我想你大概还是很精吧,是不是,布鲁克斯?”
“啊,他是够精的,”摩德斯通先生不耐烦地说道。“你还是放开他吧。你揪着他不放,他不会感谢你的。”
昆宁先生一听就明白了,便松手放了我,我也就赶紧回家去了。我走进家门口的小花园,回头一看,只见摩德斯通先生靠在教堂墓地的小门儿上,昆宁先生在跟他说话,他们都在看着我,我觉得他们是在说我呢!
那天晚上昆宁先生就在我们家过夜了。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我把椅子放在一边,正要走出屋去,摩德斯通先生把我叫住了。他接着就郑重其事地走到另一张桌子前面,他姐姐正坐在那里写什么东西。昆宁先生两手插在口袋里,站在那里朝窗外看。我就站在那里看他们几个人。
“大卫,”摩德斯通先生说,“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干活儿的地方,不是忧心忡忡地闲逛或瞎哼哼的地方。”
“就像你那样,”他姐姐插嘴说道。“简?摩德斯通,请把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说,大卫,对年轻人来说,这个世界是干活儿的地方,不是忧心忡忡地闲逛或瞎哼哼的地方。对于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尤其是这样。你的脾气需要好好地改一改,最好的办法就是强迫它去适应干力气活儿的那一套规矩,把它压弯,把它压断。”“在这里,拧,可是不行的,”他姐姐说。“拧脾气要打掉,必须打掉——也一定会打掉!”
他看了他姐姐一眼,一半是责怪,一半是赞同,然后他接着说:“我想你也知道,大卫,我没有很多钱,至少现在你知道了。你已经受了不少的教育。受教育要花很多钱。即便不用花很多钱,而且我也供得起你,我也觉得待在学校里对你一点儿好处也没有。你的出路就是到外面去闯一闯,而且越早开始越好。”
我觉得我当时以为自己早就开始了,只是干得不怎么样;反正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你偶尔听说过‘账房’吧,”摩德斯通先生说。“账房吗,先生?”我重复了一声。“摩德斯通—格林伯货行的账房呀,做酒类买卖的。”他答道。我大概显得还是不明白,因为他紧接着又说:“你一定听说过那‘账房’,或那买卖,或者酒窖,或者码头什么的。”“我想我是听人说起过这买卖,先生,”我说,这时候我想起来了,关于他和他姐姐的收入来源,我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情况。“不过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了。”
“什么时候,这无关紧要,”他说。“昆宁先生就在经营这个买卖。”
我毕恭毕敬地看了他一眼,他仍然站在那里往窗外看。“昆宁先生说,他既然雇别的孩子干活儿,为什么不以同样的条件雇你干活儿呢?”“他也没有别的出路啊,摩德斯通,”昆宁先生把身子转过来一点儿,低声说道。摩德斯通先生做了个手势,显出不耐烦甚至生气的样子,也不管他刚才说了什么,就接着说:“条件是:你挣的钱够你自己吃喝零用。你的住处,我已经安排好了,由我付钱。洗衣裳的钱,也由我付。”
“可不能超过我估计的钱数。”他姐姐说。“你的衣服也不用你自己操心,”摩德斯通先生说道,“短时间内,你是顾不上的。大卫,你现在就跟昆宁先生到伦敦去吧,独立地到外面去闯一闯。”
“总而言之,什么都给你安排好了,”他姐姐说道,“你也尽自己的责任吧!”
虽然我明明知道,他们这样说,是为了赶我走,却记不清我当时是高兴,还是害怕。我的印象是我当时心慌意乱,在这两种感情之间游移,可又两头不沾边儿。我当时也没有多少时间来清理我的思绪,因为昆宁先生第二天就要走了。
看哪,第二天我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坐在驿车上,跟着昆宁先生去亚茅斯,然后转车去伦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