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下楼时,我发现姨奶奶低头坐在早餐桌前,想得出了神,她的一只胳膊搁在茶盘上,水罐往茶壶里倒的水都满出来了,整块台布都泡在了水中,直到我进来才把她从沉思中唤醒。我敢断定,她想的一定是关于我的事,因此更加焦急地想知道,她要把我怎么样。可我又不敢露出焦急的样子,生怕会惹她生气。
“喂!”过了很久,我姨奶奶才开口说话。我抬头望去,恭恭敬敬地遇到她那犀利明亮的目光。“我已给他写了信了。”我姨奶奶说。
“给——”
“给你的后爸,”我姨奶奶说,“我给他写了封信,麻烦他好好想一想,要不我跟他可要闹翻了。”
“他知道我在哪儿吗,姨奶奶?”我大吃一惊,问道。“我告诉他了。”姨奶奶点了点头说。
“你要——把我——交给他吗?”我结结巴巴地问道。“我还说不上来,”我姨奶奶说,“我们还得看一看。”
“啊,要是我得回到摩德斯通先生那儿去的话,”我喊了起来,“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这会儿我对这件事,还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姨奶奶摇着头说,“我只知道,我还没法说。我们还得看一看。”
自从给摩德斯通先生去信后,在收到他的回信之前,自然得经过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焦急到了极点。不过我竭力压制住这种焦虑,尽可能乖乖地讨姨奶奶和迪克先生两人的喜欢。
摩德斯通先生的回信终于来了。姨奶奶告诉我说,他第二天要亲自来跟我姨奶奶谈我的问题。我听了吃惊不小。第二天,我依旧穿着那套怪怪的衣服,坐在那儿计算着时刻,心里有时希望低落,有时恐惧上升,此起彼落地冲突着,弄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我就这样坐在那儿,等待着那张阴沉的脸来吓唬我,他人还未到,我已经时刻心惊胆战了。
我姨奶奶比往日稍微傲慢、严肃了一些,不过除此之外,我注意到,为了接待那位我所惧怕的来客,她并没有做别的什么准备。她坐在窗前做针线活,我就坐在她旁边,心里七上八下地胡乱琢磨着,把摩德斯通先生来了之后的结果,可能的和不可能的,全都想到了。我们就这样待到下午很晚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我姨奶奶刚吩咐备饭,接着便突然惊叫起来,说是驴子又来了。我抬头一看,大吃一惊,只见摩德斯通小姐坐在驴背的鞍上,像是故意似的,走过那片神圣不可侵犯的草地,在门口停了下来,朝四下里打量着。
“滚开!”我姨奶奶在窗口摇头挥拳嚷道,“不许你来这儿!你怎么敢擅自闯进来?滚!哼!你这个大胆的东西!”
摩德斯通小姐只是无动于衷地四下观望着,我姨奶奶看了气得简直发了昏,她一动也不能动,一时都没法像平常那样冲出去了。趁着这机会,我告诉她这人是谁,还告诉她此刻走到那捣乱的女人跟前的男人,就是摩德斯通先生本人。
“我可不管他是谁!”姨奶奶继续嚷道,依然在凸肚窗里摇着头,做出绝不是表示欢迎的姿势,“我决不让人擅自进来。我决不允许。滚开!珍妮,让驴子掉头,把它牵走!”
接着我躲在姨奶奶后面,看到了整个混战场面,那头驴立定在那儿,对谁都抵抗,四条腿直挺挺地分别立在不同方向,珍妮抓住它的缰绳,要拉它掉过头去,摩德斯通先生则想赶它前进,摩德斯通小姐用一把阳伞敲打珍妮,一些来看热闹的小孩使劲地叫嚷着。
摩德斯通小姐在战斗的后期便已下了驴背,这会儿正跟她的兄弟站在台阶下面,等待着我姨奶奶抽出时间来接见他们。由于刚才这场战斗,我姨奶奶的怒气还未全消,她大踏步地昂然走过他们面前,进了屋,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后来还是珍妮向她通报了客人的姓名。
“我要走开吗,姨奶奶?”我战战兢兢地问道。“别走,少爷,”我姨奶奶说,“当然别走!”说完她就把我推到靠近她的一个角落里,用一张椅子把我拦在里面,就像是监狱或法庭上的审判栏。在他们的整个会谈时间,我一直都站在那儿,我也就是从那儿,看到摩德斯通姐弟俩走进了房间。
“哦!”我姨奶奶说,“开始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跟谁闹矛盾哩。不过我是不允许任何人骑着驴子踏上那片草地的。没有例外,任何人我都不允许。”
“你这种规矩,对陌生人来说,是有些不合适的。”摩德斯通小姐说。
“是吗?”我姨奶奶说。摩德斯通先生大概害怕战事重起,连忙插嘴说:“特洛乌德小姐!”
“对不起,”我姨奶奶用锐利的目光看着他说,“我故去的外甥,就是住在布伦德通栖鸦楼的大卫?科波菲尔有一个遗孀,娶这个遗孀的摩德斯通先生,就是你吧?”
“是我。”摩德斯通先生说。“先生,我冒昧地说一句,”我姨奶奶接着说,“我想,要是你不去招惹那个可怜的孩子,事情会好得多,她也会幸福得多。”“在这一点上,我完全同意特洛乌德小姐的说法。”摩德斯通小姐昂首收颌,轻蔑地说道,“我也认为,我们那个死去的克拉拉,在所有主要的方面来说,都还是一个孩子。”
“像你我这样的就不用烦心了,小姐,”我姨奶奶说,“我们都已上了年纪,再也不会因长得漂亮受人折磨,也没人会用同样的话说我们了。”
“你说得没错!”摩德斯通小姐回答说。不过我总觉得,她这样赞同,并不是很情愿,口气也欠和蔼,“而且像你说的一样,我兄弟要是不结这门亲,那对他一定是一桩好事,一种福气。我一直就有这种看法。”
“我毫不怀疑,这是你的看法。”我姨奶奶说。“珍妮,”她摇了摇铃,喊道,“替我问候迪克先生,同时请他下来一趟。”
在他下来之前,我姨奶奶一直挺直腰板坐在那儿,对着墙直皱眉头。待他到来后,我姨奶奶就按规矩先来一番介绍。
“这位是迪克先生,我的一位亲密的老朋友,他的判断,”姨奶奶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这是在暗中提醒迪克先生,因为他正在咬他的食指,显得傻乎乎的样子“我信得过。”
迪克先生听我姨奶奶这么一说,赶紧把食指从口中取出,脸上露出一副严肃认真的表情,站在几个人当中。我姨奶奶把头微微偏向摩德斯通先生那边,听他接着说。
“特洛乌德小姐,接到你的信,我觉得,为了表白我自己,更为了表示对你的尊敬——”
“谢谢你,”我姨奶奶说,仍用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你用不着考虑我。”
“我觉得应该亲自来一趟为好,尽管出门有着诸多不便,”摩德斯通先生接着说,“这样要比用书信答复好得多。这个淘气的孩子,居然丢下朋友和工作,出逃了……”
“瞧他这副模样,”他姐姐插嘴说,她要大家注意我身上那套说不出名堂的装束,“多不像话,多丢人!”
“简?摩德斯通,”她弟弟说,“请你别打我的岔。这个淘气的孩子,特洛乌德小姐,曾闹得我一家不和,全家不安。在我新近去世的亲爱的太太活着时是这样,去世后也是这样。这孩子,性格乖戾,桀骜不驯,态度粗暴,脾气倔强、执拗。我姐姐跟我,都曾尽力设法想把他的毛病改过来,可是毫无成效。我认为——我可以说,我们两人都认为,因为我姐姐完全信任我——你应该听我们认真公正地亲口说一说这孩子的真实情况才对。”
“我弟弟说的这些话,句句属实,完全不需要我来证明,”摩德斯通小姐说,“我只要求说一句话,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我相信,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坏的了。”
“这话太过分了!”我姨奶奶立即说。“可事实上一点也不过分。”摩德斯通小姐说。“哈!”我姨奶奶说,“还有什么,先生?”“至于教养这孩子的最好方法,”摩德斯通先生接着说,他跟我姨奶奶眯缝着眼睛,互相打量得愈久,他的脸色愈阴沉,“我有我自己的主张。我的主张,一部分是凭我对他的了解,一部分是根据我自己的收入和财力。我会对我自己的主张负责,我要照此办理,所以关于这一点,我就不必多说了。我只要这样说就够了:我把这孩子托付给我的一个朋友照顾,叫他学一门体面的职业。可是他不喜欢这种职业,逃跑了,成了一个乡下的流浪汉,衣衫破烂地跑到这儿来,来向你诉冤来了,特洛乌德小姐。你要是听了他的一面之词就袒护他,那必然的后果,我愿就我所知,直率地对你说一说。”
“你还是先说说那体面的职业吧,”我姨奶奶说,“要是这孩子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也会要他去学那门职业吗?”
“要是他是我弟弟亲生的,”摩德斯通小姐插嘴说,“那我敢担保,他的性格脾气就会完全不同了。”
“要是那可怜的孩子——他妈妈——还活着,你仍会要他去学那体面的职业吗,会吗?”我姨奶奶问。
“我相信,”摩德斯通先生点了点头说,“只要我跟我姐姐简?摩德斯通一致认为最好的事,克拉拉是绝不会有异议的。”摩德斯通小姐轻轻咕哝了一声,对他弟弟这种说法表示赞同。“哼!”我姨奶奶说,“不幸的娃娃!那可怜的孩子一死,她的年金也没有了吧?”“她一死也没有了。”摩德斯通先生回答说。“那份小小的财产——那幢房子、花园——那座没有乌鸦的鸦巢——就没有她儿子的份了吗?”“那是她第一个丈夫无条件留给她的。”摩德斯通先生开始说道,可是我姨奶奶带着极大的愤慨和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头。“哎哟,你这个人,跟我说这个有什么必要。无条件留给她!大卫?科波菲尔那个人,就是条件放在他眼皮底下,他也不会想到什么条件的。他当然是无条件留给他太太的。可是当她再嫁的时候,说得更明白一些,当那个娃娃走出极其不幸的一步,跟你结婚时,当时就没有人出来为这个孩子说句话吗?”
“我的亡妻很爱她第二个丈夫,小姐,”摩德斯通先生说,“她完全信赖她的第二个丈夫。”
“你那位亡妻,先生,是一个最不通世事、最可怜、最不幸的娃娃,”我姨奶奶说着,对他直摇头,“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要说的只是,特洛乌德小姐,”他回答说,“我到这儿来,就是要把大卫领回去,无条件地领回去,按照我认为合适的办法安排他,根据我认为正确的方法对待他。我不是到这儿来对什么人应允什么,保证什么的。你,特洛乌德小姐,对他的逃跑,对他的诉冤,都有可能袒护他。看你的态度,不像是要息事宁人的样子,所以我认为你有这种可能。”
“现在,我要警告你,要是你袒护他一次,你就得永远袒护下去;要是你要在他跟我之间插手管事,那你就得管到底。我决不跟别人无理取闹,也决不允许别人跟我无理取闹。我到这儿来,是来领孩子的,而且只来一次,决不来第二次。他打算跟我走吗?如果不打算走,从此以后,他就别上我的门,而你的门,我认定,可就得永远为他开着了。”他这番话,我姨奶奶十分注意地听着,她身体坐得笔直,双手交叉放在一个膝盖上,两眼严厉地盯着说话的人。他说完后,姨奶奶又把目光转向摩德斯通小姐,姿势一点没变,问道:“哦,小姐,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哦,特洛乌德小姐,”摩德斯通小姐说,“我要说的,其实我弟弟全都已经说清楚,我所知道的一切事实,他也都已经说明白,所以我没有什么别的要补充了,只有一点:我要感谢你的礼数太周到了,我敢说,非常有礼貌。”
“这孩子有什么要说?”我姨奶奶问道,“你要跟他走么,大卫?”
我回答说,我不要跟他走,同时求她不要让我走。我说摩德斯通先生跟摩德斯通小姐,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我,也从来都没有好好待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