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是很疼我的,可他们老让我妈为我感到苦恼,这事我知道得很清楚,裴果提也知道。我说,我过去受的苦,我相信,凡是知道我年纪多么小的人,决不会相信的。我乞求和央告我姨奶奶,看在我父亲份上,照顾我,保护我。
“迪克先生,”我姨奶奶说,“你看我该拿这孩子怎么办?”迪克先生考虑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忽然喜上眉梢,回答说;“马上给他量量尺寸,做一套衣服。”“迪克先生,”我姨奶奶得意扬扬地说,“把你的手伸给我。因为你的见识真是无价之宝。”她跟迪克先生热烈地握了一番手之后,就把我拉到自己跟前,然后对摩德斯通先生说:“你喜欢什么时候走,就请便好了。这孩子我倒要留下碰碰运气看了。即使他完全像你说的那样,那我替他做的事,至少也可以跟得上你替他做的。不过你的话,我是一句也不会相信的。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可怜、不幸、一步走错的娃娃,你给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啊?你以为我不知道。”
“第一次见到摩德斯通先生时,还有谁能像他那样温柔、平和啊!那个可怜、无知和天真的娃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他简直是个糖人儿。他崇拜她,他疼爱她的孩子——非常疼爱他。你一旦把那小傻瓜弄到手,我姨奶奶说,你就着手调教她,是不是?你就开始驯服她,好像她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可怜的小鸟,教她唱你的曲子,一直到她送掉了那条上了别人当的性命,是不是?”
“这人不是疯了,就是喝醉了,”摩德斯通小姐痛苦极了,她没法把我姨奶奶的话锋转向她那一方,“我疑心是喝醉了。”
“摩德斯通先生,”她朝他摇着手指头说,“对那个单纯的娃娃来说,你是个暴君,你把她的心都砸碎了。她是个挺可爱的娃娃——这我知道;在你认识她之前好几年,我就知道了——你利用了她大部分的弱点,伤害她,要了她的命。”
在所有这段时间,摩德斯通先生一直站在门旁,脸带微笑地看着我姨奶奶,可是他那道浓眉却紧紧地锁在一起。这时我发现,虽然他脸上仍带着笑容,但顷刻间脸色变得如同死灰,像刚刚奔跑过似的直喘气。
“再见了,先生,”我姨奶奶说,“再见!跟你也再见了,小姐,”我姨奶奶突然转身对摩德斯通小姐说,“要是再让我看到你骑着驴子走过我的草地,我就要敲下你的帽子,用脚把它踩扁!这就像你肩膀上长有一颗脑袋一样,毫不含糊!”
“迪克先生,我要你跟我一样,把自己看成是这个孩子的监护人。”我姨奶奶说。
“我很高兴,”迪克先生说,“能给大卫的儿子当监护人。”“很好,”我姨奶奶说,“就这么说定了。你可知道,迪克先生,我正琢磨着叫他特洛乌德呢。”“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叫他特洛乌德,那敢情好。”迪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就是特洛乌德。”“你的意思是说,叫他特洛乌德?科波菲尔?”我姨奶奶说。“是的,一点没错。是的,叫他特洛乌德?科波菲尔。”迪克先生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
就这样,我在名字新,衣服新,无一不新的情况下,开始了我的新生活。现在,心中的疑虑已经消除,好几天来我都觉得如在梦中。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有这样一对监护人:我的姨奶奶和迪克先生。
迪克先生和我不久就变成了极好的朋友,我们常在他一天工作做完了以后,一同出去放那只极大的风筝。在我跟迪克先生的友谊和亲昵日益进步之际,他那刚直的朋友——我的姨奶奶——对我的宠爱也并没有倒退。她非常喜欢我,不出几个礼拜,她就把我所采用的名字特洛乌德缩为特洛了。
“特洛,”有一天晚上,当那双陆棋盘照常放在她和迪克先生之间以后,我的姨奶奶说道,“我们决不能忘却你的教育。”
这本是我所焦虑的唯一问题;她一说起这个,我就觉得不胜欣喜。
“你喜欢到坎特伯雷去上学吗?”我姨奶奶说。我答道,我非常喜欢,因为这地方距离她这么近。“好,”我的姨奶奶说,“你愿意明天就去吗?”我对姨奶奶的雷厉风行的作风不再陌生,我并没有惊异这个提议来得突兀,立即答道:“愿意。”“好,”我姨奶奶又说,“珍妮,明天上午10时把那灰色的小马驹和轻便马车雇来,今夜就把特洛乌德少爷的衣服整理好。”“实在非常快乐,谢谢你,姨奶奶。”我说。“那个学校很大吗,姨奶奶?”我问道。“嗯,我不知道,”我姨奶奶说,“我们将先到威克菲尔先生家里去。”
“他办着一个学校吗?”我问。“不,特洛,”我姨奶奶说,“他设着一个事务所。”我不再询问关于威克菲尔先生的消息,因为她并没有提供什么信息,我们谈论着别的话题,直到我们到达坎特伯雷的时候。这天恰巧逢集,我的姨奶奶在那些车子、筐子、蔬菜和小贩们的货物中间竭力驾驭着那匹灰色小马驹。
我们所作的许多间不容发的转弯和闪避,引得周围的人议论纷纷,它们并非全是恭维话;可是我的姨奶奶毫不介意地继续驱车前进,我敢说她即使在一个敌国境内也会这样冷静地走她自己的路的。
我们终于在凸出于大路上的一座非常古老的房子前面停了车。马车停在门口,我正在注视这所房子的时候,只见它一边的一个圆顶小屋底层的一扇小窗里露出一张死灰色的脸孔来,但立即就消失了。于是那低低的穹门打开了,这张脸孔走了出来。
“威克菲尔先生在家吗,尤利亚?希普?”我姨奶奶说。“威克菲尔先生在家里,太太,”尤利亚?希普说道,“请到这边去。”——他用细长的手指着一个房间说。我们下了车,让他拉住那匹小马驹,径自走到里边的一间长而低的客厅里。房内另一端的一扇门打开了,一位先生走了进来。“贝西?特洛乌德小姐,”这位先生说,“请进来。适才琐事缠身,有失远迎,请见谅。”贝西小姐向他致谢后,我们就走到他的房里去,“嗯,特洛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道——我不久就发现他正是威克菲尔先生,他是一位律师,为本郡一位富绅管账——“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儿来了?我希望不是什么恶风吧?”
“不,”我姨奶奶答道,“我不是为了什么诉讼而来的。”“这很好,太太,”威克菲尔先生说,“除了这个,你来干什么都行。”
“这是我的孙子。”我姨奶奶说。“一向不晓得你有一位孙子,特洛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
“其实是我的侄孙。”我姨奶奶说。“一向不晓得你有一位侄孙,我老实告诉你。”威克菲尔先生说。
“我已经领养了他,”我的姨奶奶摆动了一下她的手说,表示他知道与否对她是完全一样的,“我带他到此地来,是要把他放在一个可以受到完善教育和善良待遇的学校里。现在,告诉我吧,这个学校在什么地方,它叫什么名字,还有其他的一切情形。”
“在我们所有的最好的学校里,”威克菲尔先生斟酌着说,“你的侄孙现在却不能寄宿。”
“不过他可以寄宿在别处吧,我想。”我姨奶奶提示道。威克菲尔先生觉得我倒是可以这么做。经过了一番小小的讨论以后,他提议带我的姨奶奶到那个学校里去。让她看到了它以后自作决定;为了同一目的,他还要带她到两三家他认为我可以寄宿的地方去。我的姨奶奶接受了这提议。我坐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等候他们回来。
我的姨奶奶和威克菲尔先生去了很久以后,终于回来了——这才使我松了口气。不过他们的成绩并没有像我所希冀的那样美满:原来那个学校的优点虽无法否认,可是提出来给我寄宿的那些地方,我姨奶奶一个也不赞成。
“这真不幸,”我的姨奶奶说,“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特洛啊。”
“这的确有点不幸,”威克菲尔先生说,“可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办法,特洛乌德小姐。”
“那是什么呢?”我姨奶奶问。“暂时把你的侄孙留在此地。他很安静。他绝不会扰乱我的。这屋里是一个绝妙的用功场所。安静得有如一个修道院,而且也差不多一样宽敞。把他留在此地吧!”
我的姨奶奶显然很喜欢这个建议,但是她不好意思接受它。我也如此。
“喂,特洛乌德小姐,”威克菲尔先生说道,“这是打破这难关的方法。这不过是一个临时的办法,你知道。如果实行起来不大好,或对我们彼此有什么不方便,他很易于另谋出路的。在这期间,我们将有充足的时间来为他找到一个更好的地方。目前你还是决意把他留在此地吧!”
“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我姨奶奶说,“他也如此,我可以看出来;不过——”“喂!我知道你的意思的,”威克菲尔先生喊道,“你不愿接受别人的小惠,特洛乌德小姐。如果你喜欢,你可以付他的膳宿费的。我们的条件好商量,但如果你愿意,你尽可以付钱的。”
“有了这个谅解,”我姨奶奶说道,“虽然它并没有减少你实际上的恩义,我是乐于把他留在此地的。”
“那么来见见我的小管家吧!”威克菲尔先生说。因此我们就走到一座古色古香的楼梯上去,威克菲尔先生在板壁角里的一扇门上轻轻地叩了几下,就有一个跟我差不多年龄的少女很快地跑出来,跟他亲了一个吻。
威克菲尔先生说,这是他的小管家,他的女儿艾妮斯。她在身旁挂着一只小小的篮子,其中放着几个锁匙;看起来极像这所古老的房子里所能找到的一位稳重称职的管家。
我和姨奶奶一样,对主人为我们的安排十分满意。我们非常高兴满意地走下来,回到那间会客室里。我姨奶奶恐怕那匹灰色小马驹或许不能在天黑以前把她带到家里,所以不肯留下进中膳,而威克菲尔先生也很熟悉她的脾气,知道跟她争辩是无用的,所以就在那里为她准备了一些点心。
艾妮斯回到了她的女教师那边去,而威克菲尔先生回到他的办公处去了。这样就只剩下我们两人,可以毫无拘束地话别了。
她告诉我,一切的事都会由威克菲尔先生替我安排好,我什么都不会缺乏;随即又对我说了几句极亲切的话,给予我无上的忠告。
“特洛,”我姨奶奶在结束时说道,“你要对得住自己,对得住我,还有迪克先生;愿上天保佑你!”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再三向她道谢,并请她代我向迪克先生致意。
“无论在什么事情上,”我姨奶奶说道,“切勿卑鄙;切勿作伪;切勿残酷。避免这3种恶行,特洛,那么我对你就永远不会失望了。”
我尽力答应决不辜负她的好意,决不忘却她的劝诫。“小马车已在门前了,”我姨奶奶说,“我要走了!你留在这儿。”
说着,她匆促地拥抱了我一下,就走了出去,随手关上了房门。最初我被这么猝然的离别吓了一跳,甚至于担心我在什么地方冒犯了她,使她不高兴;可是当我俯视着街上,看到她多么颓唐地上了车,并不抬起头来看我就驱车走了——这时我就更明白她,不再冤枉她了。
到了5时,威克菲尔先生每天进晚餐的时候,我已重新振作起来,准备运用刀叉了。餐桌上只放着我们两人的食具;可是艾妮斯早就在那间会客室里等候着,她跟她父亲一道走下来,坐在他的对面。我怀疑假如没有她,他究竟能否进餐。
用餐完毕,我们并不留在那里,而是走到楼上的那间会客室里去;在其中一个舒适的角落里,艾妮斯为她父亲放了几只酒杯和一瓶红葡萄酒,我暗想,假如这些酒是任何别人替他放上去的,他喝起来恐怕要失味吧!
他坐在那儿喝酒,喝得相当多,连续达两小时之久;艾妮斯则弹着钢琴或做着针线,跟他和我谈着天。他在大部分时候是愉快高兴的;可是有时他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陷入了一种冥想的状态中,就一声不响了。她老是很快就注意到了这种情形,就用一句问话或一下爱抚使他振作起来。于是他就从默想中醒了过来,又要喝酒了。
艾妮斯烹好了茶,跟我们同进茶点;茶点后的时光正如晚餐后一样地消磨过去,直到她要去就寝的时候:这时她的父亲就把她拥抱在怀里,跟她亲吻;等她走后,就命人把他的办公处的蜡烛点起来。于是我也去就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