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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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新的一页(2)

她还告诉我一个消息,使我感到非常难过,那就是,我们老家的家具全都卖掉了,摩德斯通先生和摩德斯通小姐已经搬往别处,那座屋子也封上了,打算出租或者出卖。

在裴果提的信里,再没有别的消息了。她说,巴吉斯先生是个好丈夫,虽然依旧有点吝啬,不过我们大家都有短处,她就有很多。巴吉斯先生也向我问好,我住过的那间小卧室一直为我准备着。裴果提先生很好,哈姆也很好,古米治太太身体不太好,小艾米丽不肯附笔问候,不过她说,要是裴果提乐意,可以代她向我问好。

所有这些消息,我都尽本分如实禀告了姨奶奶,只是没提艾米丽的事。我本能地觉得,姨奶奶不会很喜欢她。我进斯特朗博士学校后不久,姨奶奶来坎特伯雷看了我几次,每次来都不是在寻常的时候,我猜想,她的用意是乘我不备来查考我。不过发现我学习用功,品行端正,从各方面都听说我在学校进步很快,过不多久她就不再来看我了。

我每隔三四个星期,在星期六回多佛看她一次,度一个假日。每隔一个星期的星期三我总能见到迪克先生一次,他都是坐驿车来的,中午到达,一直待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

这些星期三是迪克先生一辈子最快乐的日子,这些日子给我的快乐也绝对不会少。过不多久,全校的同学没有一个不认识他。虽然除了放风筝,他没有亲身参加过任何别的游戏,但他对我们的所有运动,都很感兴趣,兴趣之大,不亚于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学生。

有多少次,我看到他全神贯注地看打弹子和抽陀螺比赛,脸上有说不出的滋味,遇到紧要关头时,连气都不敢喘一口!有多少次,在玩犬兔越野追逐时,我看到他爬上小山坡,大声喊叫着为全体参赛者加油,在花白的头顶挥动着帽子!

夏天时,有多少次,他在板球场上看板球赛,我知道那是他的幸福时刻!在冬天,有多少次,我看到他站在飞雪和寒风中,鼻子冻得发紫,看同学们滑下长长的雪坡,高兴得使劲拍着戴了毛线手套的双手!

没过多久,迪克先生的名声就不局限于我们学生中间了。只过了几个星期三,斯特朗博士本人就跟我打听起迪克先生的情况来了。于是我便把姨奶奶对我说的,全告诉了她。博士听了非常感兴趣,他要我在迪克先生下次来时,介绍给他认识。这一介绍任务,我及时完成了。博士对迪克先生说,不管什么时候,他来时要是在驿车站找不到我,他可以直接来学校,先休息一下,等我上完上午的课。

有了博士这句话,过后不久,迪克先生一下驿车就直接来学校,这自然也就成了习惯。要是我们下课较晚,他就在院子里散步,等我。这样,他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熟起来。因此到后来,他一来学校,就直接进教室等我。

他总是坐在一个固定的角落里,一张固定的凳子上,于是那张凳子也由于他叫做“迪克”了。他坐在那儿,头发花白的头朝前探着,不管上的是什么课,他都非常注意地听着,对他没有机会得到的学问,深怀敬意。

不久,艾妮斯也成了迪克先生的朋友。迪克先生跟我之间的友谊,日益增进,而且我们俩相交的基础颇为奇特:一方面,迪克先生是以监护人的身份来照应我的,但另一方面,他遇上疑难不决的小事,总是找我商量,而且始终遵照我的意见行事。他不仅对我本身的聪明深为佩服,而且还认为我得到了我姨奶奶很好的遗传。

我的求学时代啊,我的生活不知不觉地向前进展——我静悄悄地由儿童时代溜进了少年时代!

我已经不是校内的最末一名学生了。不出几个月,我已升上了好几名。可是那第一名学生,在我看来还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时间静悄悄地溜过去了不少:现在亚当斯已不是我们的班长了,而且他不做这个已有好久了。亚当斯离开学校已有这么久,以致他回来拜访斯特朗博士时,认识他的人除我自己以外已没有几个了。亚当斯差不多立刻就要去做律师了。

现在,我是全校的班长了;我俯视着我底下的一长排学生,对于那些使我回想到我初到此地来时的情形的同学们感到了一种谦逊的关切。当初坐在最末一个座位上的小子,似乎并不是我自己;我记起他来时,好像是遗留在生活之路上的什么东西——好像是我曾在他旁边走过的什么人,而不是我自己实在做过的人。

我的学校生活结束了,我该离开斯特朗博士的学校了,当时我内心里究竟是愿意,还是不愿意,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了。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得很愉快,我对斯特朗博士感到很亲切,我在那个狭小的天地里地位显赫。由于这些原因,我是不愿意走的。然而由于另外一些原因,我又是愿意走的。

我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是一个独自处理自己事务的年轻人,意识到一个独自处理自己事务的年轻人享有的重要地位,意识到这个风华正茂的人能看多么美好的东西,能做多么美好的事情,也意识到他必然会对社会产生的美好的效果——这一切又吸引着我早日离去。这些想象中的情况在我这少年的头脑里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力量。现在看来,我当时并没有产生什么内心的悔恨,就离开了学校。

我和姨奶奶曾多次认真讨论我应当从事哪一种职业。她常常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考虑了一年多的时间,想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我的愿望是从事某一种职业,既不必依靠姨奶奶大力资助,我又能完成任务,无论什么职业都行。

“特洛,你听我说,亲爱的,”我离开学校之后,在圣诞节期间,有一天早上,姨奶奶说,“既然这个棘手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而且我们作出的决定要尽量避免有任何差错,我认为我们最好是停下来,喘口气儿。你一定要利用这段时间,从一个新的角度,而不要像小学生那样,来考虑这个问题了。”

“一定照办,姨奶奶。”“我有一个想法,”姨奶奶接着说道,“稍微换一换环境,看一看外面的生活,也许有助于你理清思路,更冷静地作出判断。比方说,你现在就出去作一次短期旅行。比方说,你再到过去待过的地方,去看看那个——那个穷乡僻壤的、名字也特别难听的女人,”姨奶奶说着,揉了揉鼻子,因为她始终不能真正原谅裴果提,嫌她起了那么一个怪名字。

“姨奶奶,这个主意再好不过了,我真喜欢!”“好哇,”姨奶奶说,“真太巧了,我也喜欢这个主意。你愿意这样做,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我非常相信,不管你做什么,特洛,你总是既顺其自然,又合乎情理的。”

“但愿如此,姨奶奶。”“特洛,我希望你——”姨奶奶接着说,“我指的不是身体素质,而是精神面貌;你的身体素质是很好的——我希望你成为一个坚强的人。一个善良的坚强的人,有独立的意志,有自己的决心。”姨奶奶说着,一边朝我甩动小帽,一边紧攥着拳头。“要坚决,要有个性,特洛——那个性的力量,除了有正当的理由,在任何人或任何事情的压力下都不屈服。我就是希望你成为这样的人。”

我表示希望成为她说的那样的人。“为了使你从小处着手,开始依靠自己,独立活动,”姨奶奶说,“我要让你独自去旅行。我也曾想过让迪克先生和你同去,可是后来一想,还是留下他来照顾我吧!”

按照姨奶奶的美意,很快就给我准备好了行装,一个鼓鼓的钱袋,和一个提包,被亲切地打发上了征途。离别的时候,姨奶奶对我再三叮咛,亲了又亲,还说她的意图是让我出去看看,用心想想,因此她建议,如果我愿意的话,就在伦敦待上几天,去萨福克的时候也行。从那里回来的时候也行。

总而言之,3个星期,或一个月,我可以自由地安排我的活动,除了上面说的出去看看,用心想想,还要保证每星期写3封信,如实地汇报自己的情况,除此再没别的条件限制我的自由了。

我先到了坎特伯雷,以便向艾妮斯和威克菲尔先生告别,也向那位善良的博士告别。艾妮斯见到我很高兴,对我说自从我走了以后,她们家和以前可大不一样了。

“我不在期间,我自己一定也和过去很不一样,”我说。“离开你,我就好像少了左右手,不过这也不能充分表达我的意思,因为左右手是既没有头,也没有心的东西。凡是认识你的人,都找你商量,听你教导,艾妮斯。”

“我觉得,认识我的人都把我惯坏了。”她笑着答道。“不能这么说。那是因为你和别人不一样。你那么善良,脾气又那么好。你性情那么温柔,看问题又一看一个准儿。”“看你说的,”艾妮斯说道,她一边坐在那里做活儿,一边甜甜地一笑。

“你看,你听了人家的心里话就来胡扯,这可不对呀。”我回答道,“不过以后我有心里话,还是照旧要对你说的,艾妮斯,这我永远也改不了啦。我要是遇到困难了,或者恋爱了,只要你愿意听,我一定告诉你——即便是我认真地恋爱了,也是这样。”

“哎呀,你可从来都是认真的呀!”艾妮斯说着又笑了起来。“哦,那是小的时候,上学的时候,”我说着也笑了,而且不免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时代不同了,我想总有一天,我也会认真得令人可怕。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怎么到现在还不认真呢,艾妮斯?”

艾妮斯又笑了,接着摇了摇头。“哦,我知道你还没有!”我说,“否则,你就会告诉我了,至少也会让我自己觉察出来了。但是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一个有资格爱你呀,艾妮斯,一定要有比我在这里见过的人更高尚,各方面更合适的人出现,我才能表示同意。从今以后,我要好好盯着那些向你表示好感的人,谁要是成了,我向你保证,我对他的要求是很高的。”

到这时为止,我们的交谈既有知心人之间的玩笑,又有严肃的对话,这是我们从小亲密无间,长期自然形成的一种谈话方式。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用手在我嘴唇前面轻轻一晃,马上就到屋门口儿去迎接她父亲,靠在父亲的肩膀上了。他们俩都在看着我,这时她脸上的表情实在动人。她那美丽的容貌充满了对他的深厚的爱,充满了回报他的疼爱与关怀的感激之情。

我们安排好了,要到博士家里去喝茶。我们在通常喝茶的时候来到他家,在书房的壁炉前见到博士和他年轻的妻子,以及他的岳母。博士觉得我这一去就像出远门儿到中国去一样,把我当做贵客接待,叫人在炉火上加了一大块木头,他想看一看他这昔日的学生在炉火照耀下满面红光。

第二天早上,我该向那所古老的房子告别了。这所房子处处都有艾妮斯的影子,我也就顾不上再想别的了。不久以后,我肯定还会回来,也许还住在以前住过的那间屋里,而且常来住住,但在这里生活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昔日的时光已成过去。我把准备寄回多佛的书本和衣服打点了一下,心情非常沉重。我不动感情,显出了男子汉的气概,这样才离开艾妮斯和她父亲,得以脱身,上了去伦敦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