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来到查令十字架的金十字旅馆,这是当时熙熙攘攘的市区里一家老得发霉的旅馆。我往门口走的时候,从进来的那个人身旁走过,看得真切。我马上转身走了回来,再看一眼。他没认出我,我可一下子就认出他了。于是我马上走上前去,怀着激动的心情对他说:“斯蒂福!怎么不跟我说话呀?”
他看了看我——他过去有时候就是这样看人——但我从他脸上可以看出,他没认出我来。
“你大概不记得我了吧!”我说。“哎呀!”他突然喊道。“这不是小科波菲尔吗!”我抓住他的两手,紧紧地攥着不放。要不是不好意思,要不是怕惹他不高兴,我就会搂着他的脖子大哭起来。“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亲爱的斯蒂福,见到你,我真高兴极了。”“见到你,我也高兴极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兴奋地和我握手。
我以最大的毅力来克制自己,还是止不住我的眼泪。我抹掉泪水,尴尬地笑了笑,就和他并排坐了下来。
“哎呀,你怎么在这儿呀?”斯蒂福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是今天坐驿车从坎特伯雷来的。我有个姨奶奶,住在那一带,她收养了我。我刚在那里受完教育。你怎么在这儿呢,斯蒂福?”
“唉,他们管我叫牛津人,”他答道,“换句话说,我过一阵子就觉得那里闷死人了。现在我是去看我母亲。你这个小鬼可真是个漂亮小伙儿,科波菲尔。现在看一看你,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一点儿也没变。”“我一下子就认出你来了,”我说,“不过你的样子是比较容易让人记住的。”他笑着用手抓了抓自己那拳曲的头发,兴奋地说:“说真的,我这次出来是为了尽尽孝道。我母亲住在城外不远的地方。既然路这么难走,我们家又无聊透顶,我就在这里过夜,先不去了。我在城里代了不过五六个钟头,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戏院里不是打盹,就是抱怨戏不好。”
斯蒂福拍了拍我的肩膀,还邀请我第二天早上10时和他一起吃早点。我接受了这一邀请,感到又荣幸,又愉快。
早晨8时,那个女侍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供我刮胡子的热水已经在外面准备好。我因为没有必要刮胡子,听了感到很不好受,躺在床上,脸都红了。我还疑心,她通知我时,自己也笑了。这种想法,在我穿衣服时,一直苦恼着我。当我下楼去吃早饭,在楼梯上从她身边经过时,我都觉得自己竟有些畏怯自惭的神气。
我发现斯蒂福并没有在咖啡室等我,而是在一个舒适雅致的包厢里。开始时,我颇为局促不安,因为斯蒂福举止从容,风度优雅,各方面都在我之上,年龄也比我大。不过他的无拘无束的照顾,很快就纠正了我的态度,使我也变得潇洒自如起来。
“听我说,科波菲尔,”只剩下我们两人时,斯蒂福说,“我很想知道,你现在在干些什么,正要去哪儿,以及有关你的一切。我觉得,你就像是我的财产似的。”
发现他对我还是这样关心,我高兴得激动异常,就把我姨奶奶怎样叫我出来作这次短暂的旅行,我打算去哪儿,都告诉了他。
“既然你并不忙着赶路,”斯蒂福说,“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海格特我家一趟吧,在那儿待上一两天。你见了我母亲,一定会喜欢的,只是她提起我这个儿子来,有些扬扬得意,会唠唠叨叨说个没完没了,不过你会原谅她的,她见了你,也一定会喜欢的。”
“承你说得这样亲切,我相信一定会这样的。”我微笑着说。“哦!”斯蒂福说,“凡是喜欢我的人,就有权要求她喜欢他,这一点她一定会承认的。”“这样说来,我准能受到她的宠爱了。”我说。“好!”斯蒂福说,“那我们就去证实一下。我们先花一两个小时游览一下名胜——带你这样一个年轻小伙子去游览名胜,还是有点意思的,科波菲尔,然后我们就乘公共马车出城去海格特。”
“你在大学里一定会得到高级学位的,斯蒂福,”我说,“要是这会儿还没得到的话。他们理所当然地会以你为荣。”
“我得学位!”斯蒂福叫了起来,“我才不哩!我亲爱的雏菊——我管你叫雏菊,你不介意吧?”
“一点也不!”我说。“这才是个好小伙子!我亲爱的雏菊,”斯蒂福笑着说,“我根本不想、也没有打算在这方面出人头地。为了满足我自己,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觉得,像我现在这个样子,已经够迂腐的了。”
“可是名声——”我的话刚说出口。“你这朵想入非非的雏菊!”斯蒂福说,笑得更厉害了,“我为什么要自找麻烦,让一班蠢家伙对我目瞪口呆和举手呢?让他们对别的人去搞这一套吧。名声是给那种人的,让他们去出名吧!”
我们游览过后就吃中饭。冬天的白天短,过得很快,公共马车把我们载到海格特小山顶上一座老式砖房前停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我们下车时,一位上了年纪但并不很老的太太,已站在门口,她态度高傲,面貌俊秀,嘴里叫着“我心爱的詹姆斯”,伸开两臂把斯蒂福搂进了怀中。斯蒂福把我介绍给这位太太,说这就是他母亲。她庄重地对我表示欢迎。
餐厅中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看上去不太让人喜欢,但也还有几分姿色。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一双黑眼珠发出殷切的目光,脸膛儿瘦削,嘴唇上有一个疤。斯蒂福给我介绍时,说她是达特尔小姐,不过他跟他母亲都叫她罗莎。我发现她就住在斯蒂福家里,是斯蒂福太太多年来的女伴。
时间已经消磨到深夜了,一个盛着酒杯和酒瓶的盘子端进来时,斯蒂福在炉边烤着火,对我答应说,有关跟我一起去乡下的事,他要认真考虑一下。他说,别急,过一个星期再说。他的母亲也殷勤地这样说。我们谈话的时候,斯蒂福叫了我好几次雏菊,这又把达特尔小姐的话引出来了。
说了这话不久,她就去睡了。斯蒂福太太也告退就寝去了,留下斯蒂福跟我,在炉边又多待了半个小时,我们谈了谈特拉德和萨伦学堂其他同学的事,然后一起上楼。斯蒂福的房间就在我的隔壁。
斯蒂福家里有一个仆人——这个人,据我所知,是斯蒂福在大学里雇来的,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的名字。大家只知道他姓黎提摩,都这样称呼他——这姓氏绝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
这天早上我尚未起身,黎提摩给我送来了修面水,并为我拂拭衣服。我对他道了早安,问他现在几点钟。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只我所看到过的最体面的表,用拇指按着弹簧,使表盖不致开得过多,向表面窥探了一下,重新合上了它,说道:“回您的话,现在是8时30分。”
“斯蒂福先生很想知道您休息得可好,先生。”“谢谢,”我说,“实在很好。斯蒂福先生也很好吧?”“谢谢先生,斯蒂福先生还算好。”这是他的一种特色——决不使用极端的字眼。老是冷淡的、沉静的、中庸的话。“还有什么事为您效劳吗,先生?9时30分一家人进早餐。”“没有什么,谢谢你。”
“应该是我谢您呀,先生。”说完,他好像道歉修正了我的话,微微地低着头打床旁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我们每天早这样的谈话,始终一句不多,一句也不少。斯蒂福决意跟我同到乡间去,我们出发的一天来到了。最初他还犹豫不决,要不要把黎提摩带去,但是现在已决定把他留在家里。我们跟斯蒂福太太和达特尔小姐话别:我反复地向那位亲切的溺爱的母亲道谢。我最后所看到的是黎提摩的泰然自若的眼睛,好像默默地深信我实在非常年轻似的。
我们是坐着邮车去的。当我们驶过那些黑暗的街道到旅馆去时,斯蒂福说,就他所能看到的而言,这是一个古怪的、偏僻的好地方——我听了非常高兴。我们到后就去就寝,直到早上很晚的时候才进早餐。
斯蒂福兴致极好,在我起身以前已到海滩上去逛了一趟,而且据他说,已跟那边的一半船夫结识了。他还说,他曾在远处望见他深信一定就是裴果提先生的住宅的那只船,烟囱里正在吐出炊烟来;他告诉我,他很想走进去,冒充是长大得他们已不认识的我呢。
“你预备什么时候带我到那边去,雏菊?”他说,“我完全听你支使。你自己决定一切吧!”
“嗯,我在想,今天晚上可算是一个适当的时候,斯蒂福啊,他们将在那时全体围炉坐着。我想让你看到一个温暖的家,一个奇异的地方。”
“那就说定啦!”斯蒂福答道,“今天晚上。”“你知道,我不会预先通知他们,我们在这儿的,”我快活地说,“我们必须出其不意地去看他们。”“哦,当然喽!假如不是出其不意,就没有什么好玩了。”斯蒂福说,“让我们在他们的原始状态中去看这些原始人吧!”“虽然他们是你说过的那种人。”我答道。“啊哈!什么!你还记着我跟罗莎的戏言,是不是?”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说,“这见鬼的女郎!我是有点怕她的。她对我犹如一个妖精。可是切勿去管她吧。现在,你预备什么呢?你要去看看你的保姆吧,我想?”
“嗯,是呢,”我说,“我首先得去看裴果提。”“嗯,”斯蒂福望着他的表说,“假如我把你送去,让她抱着你号哭两个钟头——这时间够长了吧?”
我笑着答道,据我想起来,在这时间以内我们应当可以哭好了,不过他也一定要来的;因为他会发现他的名声已先他而至,他在那边是跟我差不多的一个大人物。
“我可以到你喜欢的任何地方去,”斯蒂福说,“或是做你所喜欢的任何事情。把路径告诉我吧;在两小时内,我当以你所喜欢的任何形态出现——无论是感伤的或滑稽的。”
我仔细告诉他,怎样可以找到巴吉斯先生的寓所;跟他讲定之后,我就独自出去了。外面的空气冷飕飕的,令人兴奋;地上很干燥;海水清澈而起着微波;太阳发出足够的光芒,虽然不很暖和。一切都很清新活泼,我在这环境中也欣喜得十分清新活泼,甚至想拦住街上的行人,跟他们一一握手呢。
裴果提正在家里,在那盖瓦的厨房里烹饪午膳!我敲门时,她立刻就开门来,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微笑着看了她一眼,可是她并没有报我以微笑。我始终没有间断跟她通讯,不过我们已有7年没有会面了。
“巴吉斯先生在家吗?”我故意装作粗暴地说。“他在家里,先生。”裴果提答道,“不过他害着风湿症,躺在床上。”